第一幕:富庶地
建康的陷落,如同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江東水麵。
激起的並非僅僅是,臣服的漣漪,而是洶湧澎湃的反抗暗流。
冉閔雖以雷霆之勢,奪取了晉室國都,頒布了安民告示。
甚至展現出,不同於尋常武夫的政治手腕。
但對於這片,被門閥士族經營了上百年,盤根錯節,且自視甚高的土地而言。
他依舊是“北來的僭主”,是“胡漢混雜的屠夫”。
是打破他們,精致而安逸世界的入侵者。
反抗並非源於,對晉室有多麼深厚的忠誠,許多士族對司馬氏的昏聵,早已失望。
而是源於對自身特權、土地、財富,以及文化優越感,可能喪失的極度恐懼。
以及對冉閔政權“野蠻”、“殘暴”標簽的本能排斥。
這種反抗,並未在第一時間,形成統一的旗幟。
卻如同江南春季的濕雨,無聲無息地滲透到每一個角落。
然後在某個臨界點,轟然爆發。
吳郡吳縣,這裡是江東顧、陸、朱、張等,頂級門閥的根基之地。
城頭雖然換上了,冉魏的旗幟,守軍也變成了,冷峻的乞活軍士卒。
但城內的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顧氏府邸,深院之中,族老顧淳與其子顧榮。
以及幾位陸氏、張氏的掌權者,正密會於暗室。
燭光搖曳,映照著他們,凝重而憤懣的臉。
“冉閔小兒,安敢竊據神器,淩辱我江東士林!”
顧淳須發皆白,手中拐杖重重頓地,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我顧氏累世高華,豈能向一介武夫、羯趙餘孽俯首稱臣!”
顧榮相對沉穩,但眉宇間,也凝聚著憂色。
“父親息怒。冉閔勢大,建康新破,其兵鋒正盛。”
“我等若貿然起事,恐遭滅頂之災。”
“聽聞其在建康,對主動投效的寒門,乃至些許小吏,倒還算寬厚……”
“寬厚?”旁邊陸家的家主,陸曄冷笑打斷,“那不過是,收買人心的權術!”
“爾可曾見他對王、謝等高門,有何優待?”
“王國寶身死族滅,謝公被迫南遷!此獠意在根除,我士族根基!”
“他今日能用寒門小吏,明日就能用流民黔首,來奪我等田產,分我等僮仆!”
《黎庶均田令》?哼,簡直癡心妄想!”
此言一出,眾人皆默然,臉上浮現出,深刻的危機感。
冉魏政權在鄴城,推行的那一套,早已通過各種渠道,傳入他們耳中。
那是對他們,賴以生存的莊園經濟、蔭庇人口的徹底顛覆。
“不錯!”張氏家主接口道,“絕不能坐以待斃。”
“我已聯絡太湖中的‘水寇’薛彤,其人麾下數千亡命,熟悉水道,可為我等臂助。”
“吳興的沈氏,也已暗中募集莊客部曲,隨時可響應。”
顧榮依然謹慎:“僅憑我等幾家,恐難成事。”
“還需聯絡更廣泛的力量,如會稽的孔、魏諸家,乃至……山裡的山越。”
“山越?”顧淳皺了皺眉,士族對那些化外之民向來鄙夷,但此刻也顧不得了。
“若能驅虎吞狼,亦無不可!榮兒,你即刻秘密前往義興。”
“周氏一族,素以豪俠著稱,且與山越諸部,素有往來。”
“若能說動周勰,則大事可期!”
類似的密謀,不僅在吳郡,在會稽、在義興、在晉陵……
幾乎所有江東豪族,聚集的郡縣,都在暗地裡,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他們通過聯姻、師承、同僚等,形成千絲萬縷的關係網絡。
傳遞消息,籌集糧草,打造兵器,訓練士兵。
一張針對冉魏政權的大網,正在江東富庶的魚米之鄉,悄然織就。
而首先點燃這烽煙的,並非這些高門大族,而是更底層、也更直接的利益衝突。
丹陽郡湖熟縣,出現一支由乞活軍老卒,以及部分北府兵降卒,混編的征糧隊。
在一名姓徐的,軍司馬帶領下,正按照褚懷璧製定的名冊。
前往本地豪強,錢氏莊園,征收“助軍糧”。
這本是戰時常態,但執行過程,卻出了問題。
錢氏並非頂尖門閥,卻是地頭蛇,擁有良田千頃,僮仆數百。
麵對手持兵刃的征糧隊,錢氏家主表麵恭順,暗中卻指使莊客拖延時間。
並悄悄派人聯絡了,附近幾家莊園,以及一股活躍在,茅山地區的土匪。
當征糧隊,裝載好部分糧秣,準備返回時。
突然從道路兩旁的,竹林和丘陵後,射出了密集的箭矢!
緊接著,數百名手持各式兵器、衣衫混雜的武裝分子,嚎叫著衝殺出來。
其中既有,錢氏等豪強的莊客部曲,也有那股土匪。
甚至還有一些,被煽動起來的、擔心自己土地,被“均”的自耕農。
征糧隊猝不及防,陷入重圍,徐軍司馬奮勇抵抗,斬殺數人。
但終究寡不敵眾,被亂刀砍死,數十名冉魏士卒,大部分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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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數被俘後,被殘忍地虐殺,頭顱被懸掛在,路邊的樹梢上示眾。
消息傳開,如同在滾油中,滴入了冷水,瞬間炸開。
湖熟縣的事件,成了一個,明確的信號。
原來,不可一世的冉魏軍,並非不可戰勝!原來,反抗是可以成功的!
一時間,整個三吳地區,烽煙四起。
晉陵郡的豪強徐馥,率先發難,擊殺了冉魏委派的縣令。
占領縣城後,打出“晉陵義師,討伐國賊”的旗號。
會稽郡的豪族周胄,率眾起兵,響應流亡朝廷的號召。
義興郡的周勰,在其叔父周劄的默許,甚至支持下。
聚集宗族、門客,並聯合了附近,強大的山越部落。
宣布起兵,聲勢浩大,短時間內便聚眾上萬。
太湖之上,水寇薛彤等人更加活躍,頻繁襲擊,冉魏的運糧船隊和沿湖據點。
甚至一些,原本已經表示歸順的縣城,也出現了士族帶領的暴動。
殺死冉魏留守的,少量官吏和兵卒。
反抗的形式多種多樣,有豪強組織的正規部隊,攻城掠地。
有土匪水寇的遊擊襲擾,有士族策劃的城內暴動,也有鄉民自發的伏擊小股部隊。
他們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利用盤根錯節的多裡關係。
利用冉魏軍兵力分散、統治根基淺薄的弱點,發動了全方位的、此起彼伏的襲擊。
江東,這片以富庶溫婉著稱的土地,瞬間變成了,血腥而殘酷的戰場。
冉魏政權,看似奪取了,建康這座心臟。
但其四肢百骸,卻正在被無數把,隱形的刀子切割、放血。
第二幕:決之斷
建康,台城,原本稍顯緩和的氣氛,因雪片般飛來的告急文書,而驟然緊張起來。
議事偏殿內,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冉閔端坐於主位,依舊未坐禦座,麵色陰沉如水。
他麵前的長案上,堆滿了來自吳郡、會稽、晉陵、義興等地的軍報。
每一份軍報,都代表著一起叛亂,一次襲擊,一批將士的傷亡。
李農、董猙、張斷、蘇冷弦、禿發叱奴等將領在列,人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寒霜。
文臣一側,褚懷璧眉頭緊鎖,墨離黑袍下的氣息更加陰冷。
衛鑠指尖的算盤聲,也帶著一絲煩躁。
慕容昭安靜地坐在角落,但緊抿的嘴唇,顯示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湖熟征糧隊,全軍覆沒,徐司馬及六十七名士卒殉國,首級被懸。”
“晉陵失守,縣令殉職。”
“義興周勰,聚眾萬餘,勾結山越,已連克兩縣,兵鋒直指陽羨,威脅吳興!”
“太湖漕運屢遭襲擊,損失糧船三艘,押運水軍傷亡近百。”
一份份戰報,由負責情報彙總的盧辯念出,他的聲音嘶啞而平靜。
但每念出一句,殿內的溫度,似乎就降低一分。
“砰!”董猙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梁柱上。
堅硬的木材,發出沉悶的響聲,青銅狼首麵具下的雙眼,噴射出駭人的怒火。
“一群不知死活的蠹蟲!竟敢襲殺,我軍將士!”
“天王!請給末將一支令箭,末將願親率黑狼騎,踏平這些叛逆!”
“必將那些為首者的腦袋,統統砍下來,築成景觀!”
他的怒火,感染了其他將領,禿發叱奴發出低沉的咆哮。
連一向沉穩的李農,獨臂也緊緊握成了拳頭,眼中寒光閃爍。
這些叛亂,挑戰的不僅是冉魏的統治,更是他們這些,百戰餘生的老兵的尊嚴。
褚懷璧深吸一口氣,出列道:“天王,諸位將軍息怒。”
“叛亂蜂起,固然可恨,然則其因複雜。”
“我方初至,政令尚未,深入人心,急於征收糧秣。”
“手段或有操切,加之士族煽動,方有今日之局。”
“若一味強力鎮壓,恐激起更大民變,使我軍深陷泥潭。”
“屆時北麵慕容恪,趁機南下,則大勢去矣!”
他轉向冉閔,懇切道:“臣建議,雙管齊下。”
“一方麵,暫停部分郡縣的強力征糧,改為市買。”
“或與地方大族,協商借貸,以安其心。”
“另一方麵,對叛亂者,則需區分首惡與脅從。”
“嚴厲鎮壓首惡,以儆效尤,對受裹挾者,則予以招撫。”
“同時,請慕容姑娘加大醫官營,對平民的救治,以收民心。”
衛鑠冷冰冰地開口:“褚大人所言雖有道理,但錢糧從何而來?”
“市買?借貸?那些士族正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停止征糧,大軍吃什麼?北麵防線的將士吃什麼?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
“依我‘血金律’,凡叛亂之地,首要分子及其家族,財產全部充公!”
“以其財,養我兵!看誰還敢作亂!”她的話語中,帶著血腥的鐵鏽味。
墨離嘶啞的聲音響起,如同毒蛇,爬過地麵。
“褚大人懷柔,衛使君鐵血,皆有其理。然則,當前局勢,首在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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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施以雷霆手段,讓江東士庶,知曉反抗的代價,則叛亂永無止境。”
“立威之後,方可談懷柔。”
他轉向冉閔,瓷質麵具空洞地,對著主位。
“天王,臣建議,組建‘靖難’討逆軍,以乞活天軍為骨乾。”
“大量吸納,熟悉本地情形的北府兵降卒,以及願意效忠的寒門子弟。”
“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權,分路清剿叛亂。”
“同時,啟用‘無相僧’、‘鬼車’,對叛亂首領進行清除,散播恐懼,分化瓦解。”
“對於周勰、徐馥這等領頭者,需以最殘酷的手段,公開處置,震懾宵小。”
殿內形成了,鮮明的兩派意見,武將們主戰,要求鐵血鎮壓。
褚懷璧主撫,擔心過度殺戮,導致統治基礎崩潰。
墨離、衛鑠則主張,以恐怖手段立威為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冉閔身上。
冉閔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龍雀的刀柄。
他的目光,掃過案上那些,染血的軍報。
仿佛能看到,徐軍司馬和那些士卒,臨死前的憤怒與不甘。
也能看到,江東士族在密室中,謀劃時的傲慢與陰狠。
還能看到,那些被煽動起來的百姓,茫然又瘋狂的眼神。
他知道褚懷璧的擔憂有道理,長期來看,收服人心是關鍵。
但他更清楚,在眼下這個,內外交困的時刻。
任何一絲軟弱和猶豫,都會被視為可欺,都會導致更加洶湧的反撲。
慕容恪在江北虎視眈眈,他根本沒有時間和耐心,去慢慢懷柔。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冰冷的刀鋒,掃過全場。
“褚先生所言,乃長治久安之策。然,非常之時,需行非常之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
“寇可撫,我亦能撫。但,需先讓他們知道,何為痛,何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