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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亥時初。
丁家小院,孤燈一盞。
丁烈坐在一張矮杌上,就著豆大點光源,縫著一雙護膝。
那麼大的個子坐在不足尺高的杌子上,看起來有點憋屈。
弓著背,蜷著腰。
他抬起撚著繡花針的粗大手指,在頭皮上蹭了蹭,雖然姿勢很彆扭,可飛針走線卻出人意料的嫻熟......
此時景象,丁歲安已見過無數次。
小時候,每每睡到半夜醒來,時常見到老爹蜷在油燈前縫縫補補,隻不過那時老丁的針線活遠不如現在這般熟稔,經常被繡花針紮破手,做出的衣裳不是忘記盤扣、便是忘記鎖邊,有時還會一邊長一邊短。
但穿起來很舒服,丁歲安從小穿到大。
燈旁,丁烈鐐完最後一針,打上結,伸頭湊前,用牙齒咬斷線頭,揚手拋了出去。
“給,試試。”
丁歲安接過,當場套了上去,“正好。”
丁烈默默看了兒子幾息,忽道:“崽啊,你在王府當差當得好好的,殿前司怎麼把你給征了?”
丁歲安用了一息沉吟,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這事說起來太長、太深、太嚇人......老爹素來謹慎膽小,說出真相,怕是要嚇到他。
聽兒子這麼說,老丁也沒再問,隻道:“近來蘭陽府也不太平啊,我今日聽袍澤說,蘭陽府天道宮被天雷擊毀,死了不少國教中人。”
“嗯,動靜可大了,不曉得蘭陽國教做了啥傷天害理的事,竟被雷劈了......”
“哎,那你離開也好,這麼大的事搞不好就會波及無辜......但隨軍去南昭也不是個啥好差事。能彆去就彆去了吧?”
“瞧您說的,殿前司的征令都收了,不去難道咱爺倆當逃戶啊?”
“那,若遇到戰事,你多留心眼。彆聽上官空口許幾句軍功賞賜,便傻乎乎的往前衝.......機靈點,若戰事有利,便躲在後頭跟著嗷嗷叫喚就行;若戰事不利,先逃命再說,若逃不脫,就趴地上裝死......”
老丁絮絮叨叨傳授著保命技能,聽的丁歲安忍俊不禁,“爹,此次南征十拿九穩,多少人削尖腦袋想隨軍,您就不盼著我立功建業,光耀門楣麼?”
“甚的建業立功、甚的光耀門楣,都是虛妄......好好活著,娶個媳婦兒,生個大胖小子,才是正道。”
“爹啊,你要是真想抱孩子,我給你介紹個奶媽的活兒,讓你抱個夠。”
“兔崽子!你爹我有奶麼?”
見兒子故意插科打諢,丁烈歎了一聲,“崽啊,爹爹盼你娶妻生子,並非是要你為我家延續香火......爹爹想你找個愛你、敬你的小娘,生個娃娃,體驗為人夫、為人父的喜悅......爹爹至今都記得你剛出生,抱在懷裡,哎呀,心都要化了,爹爹這輩子從未那般歡喜過......”
丁烈伸手比劃出一個嬰兒長短,“當初那麼一個皺巴巴的小肉團,誰能想,竟長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自打有了你,爹爹每日都很高興。崽啊,比起你,所謂百年功名、千秋霸業,都不抵我兒一根毫毛......”
人說,父子之間,即使兒子再優秀,也很難從父親口中得到誇獎;即使坐在一起半天,也不一定有話可聊。
但老丁恰恰不是那種典型父親。
他不在乎父親威嚴,他愛誇讚、愛絮叨、愛表達、愛說很多肉麻的話......唯恐丁歲安不曉得他這個爹爹有多疼愛兒子一般。
這是一個非典型老爹。
爺倆一直聊到子時夜深,方才回屋睡覺。
這一夜,不知老丁睡的咋樣,反正丁歲安睡的不算好。
第二天,卯時正。
天色尚黑,丁歲安起床後,見一碗煮熟的紅皮雞蛋靜靜擱在灶膛上。
丁歲安將雞蛋裝了,朝隔壁臥房喊道:“老丁,我走啦。”
“哦。”
大約是不習慣辭彆,老丁在屋內囔聲應了一句,並未出門。
丁歲安在門外靜立片刻,拱手、彎腰,一揖到底。
而後起身,將包袱係在身上,大步流星走出院門。
......
正月下旬,朝廷征發朱雀、玄龜二軍,並橋道廂軍、京畿廂軍。
於城南校場集中操練。
二十日後,各地廂軍陸續抵達、糧秣輜重籌備妥當。
二月十二日,皇二孫於城北三聖宮前曆數南昭罪狀,昭告天地。
當日巳時正。
大軍開撥,劍指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