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都督在長安城下這一仗。”馬清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敞開的漆盒上，那三枚暗黑的箭鏃在黑色絨布的襯托下，如同地獄的印記。
他伸出手，動作不快，指尖卻異常穩定。他逐一拈起那三枚冰冷、帶著黏膩死亡氣息的箭鏃，攤放在自己寬厚的掌心。箭鏃沉甸甸的，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刺心底。他蹙著眉仿佛仔細端詳這三枚催命符的每一個細節。
馬清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先在祁瑩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又轉向旁邊身體緊繃的王堅。
“身先士卒，深陷重圍，三處負創，箭箭致命，險些為國捐軀，真真是九死一生！”馬清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在安靜的廳堂裡回蕩，“有這三支箭鏃為證，鐵證如山！要馬某來說，此戰能破長安，祁都督當居首功！沒有他的浴血奮戰，吸引敵軍主力，何來破城之機？”
祁瑩眯縫著的眼睛陡然睜大了一些，身體不由自主地從坐墊上微微挺直，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困惑。王堅那雙肥厚的眼瞼更是使勁地眨了兩下。
“祁都督，王都督，”馬清的身體微微前傾，向祁瑩和王堅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不瞞二位，”他聲音突然放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坦誠，“聽到你們剛才說的這個‘說法’——說是我馬清識破了匡平詐降，故意借刀殺人——我聽了之後，這心裡頭啊……”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還真有些……竊喜！”
祁瑩臉上的肌肉瞬間變得僵硬。他死死地盯著馬清，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戲謔的痕跡。
王堅張大了嘴，那裡足以塞進一個雞蛋，他先是看了看祁瑩，然後又猛地轉過頭，死死地瞪著馬清，臉上的橫肉微微抖動。
馬清仿佛沒看到兩人的震驚，身體繼續前傾，臉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你們想想，匡平那晚來營中詐降，當時在場的，也不止我馬清和你們二位都督。可隻有我馬清一人，識破了那廝的奸計！”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張揚，目光灼灼地看著二人，“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我馬清的智謀……”他微微揚起下巴，語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自我標榜，“就算比不上古之賢相管仲、樂毅，那也夠格諸葛孔明了吧？”
馬清的身體朝祁瑩和王堅傾斜得更近，幾乎要越過案桌。他朝兩人揚了揚頭：“拿下長安，自然是靠殿下的英明神武、文治武功。若殿下是劉玄德，那我馬清……做得了帳下的諸葛孔明了？”
祁瑩毫不掩飾地撇嘴冷笑一聲。王堅轉過了頭去，一副不屑的樣子。
兩個狗日的，在老子麵前繃不住了。馬清心裡好笑，卻越加憤怒。
“所以，”馬清身體猛地向後一仰，重新靠回到寬大的憑幾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那個說我‘借刀殺人’的說法……”他有意拖長了聲音，眼睛在祁瑩和王堅兩人的臉上掃描著，“把我看得如此高明，倒也算抬舉我了。”
祁瑩瞪著一雙小眼睛，像是“恍然大悟”般，極其用力地點了點頭，那點頭的幅度很大，帶著一種誇張的的意味。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呃……”
王堅依舊保持著那個張大嘴巴的表情，眼神呆滯地在馬清和祁瑩之間來回移動。
“其實，”馬清的目光變得堅定，他把自己的聲音調到了沉穩擋，“消滅河間王，拿下長安城，這不僅僅是殿下的赫赫武功，更是殿下平定四海、廓清環宇的第一步，也是最要緊、最關鍵的一步！”他抬起手，食指伸出，先是指了指對麵的祁瑩，又指向旁邊還在發懵的王堅，最後，穩穩地指向了自己的胸膛。
“隻要能達成這個目標，為了殿下的宏圖霸業，為了天下蒼生，你二位，”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決絕，“還有我馬清！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就算真的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也在所不辭！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他的身體再次猛地前傾，越過案桌，目光牢牢鎖定在祁瑩和王堅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詰問：“難道——不是？！”
祁瑩下意識地回頭看向王堅。王堅也用牛一樣的眼睛看著他。
“當然！”祁瑩猛地轉回頭，幾乎是咬著牙根，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兩個字。他的臉頰肌肉繃緊，額角甚至隱隱有青筋浮現，“為了殿下，我等哪一個不是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馬清的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冷峻笑意：“這場長安之戰，足以彪炳青史！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所有人，”他的目光掃過那三枚躺在漆盒裡的箭鏃，“是殿下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以祁都督為前鋒大將，勇猛無匹，浴血奮戰，成功吸引了敵軍主力！”他目光轉向祁瑩。
祁瑩的臉頰抽搐了一下。
“我馬清牢牢掌控住城門要衝。”馬清目光掃過王堅，“更有賴王瑚司馬率領主力大軍及時開進，裡應外合！這才一舉拿下了長安！這是殿下的英明，是眾將士的齊心用命！豈容小人妄加揣測，搬弄是非，離間袍澤之情？！”
馬清猛地一揚手，將一直攤在掌心的那三枚冰冷、沉重、帶著血腥和不祥氣息的箭鏃，如同丟棄最肮臟的垃圾一般，狠狠地扔回了那個小漆盒之中！
箭鏃撞擊在盒底那柔軟的黑色絨布上，發出“噗！噗！噗！”連續三聲沉悶而短促的聲響。
“呼”黑魚猛地撐起了它健碩的前肢，後腿肌肉虯結賁張，整個龐大的身軀帶著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感緩緩站起。它濕潤的黑色鼻頭微微翕動，猩紅粗糙的舌頭從森白的利齒間探出，舔舐了一下嘴角。目光轉向祁瑩和王堅。
“誰愛說，就讓他們說去。”馬清抬起右手食指，精準地在祁瑩和他自己之間比劃著。“這個故事，對你，”他頓了頓，指尖的軌跡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對我，”最後，指尖穩穩指向自己胸口，“是有好處的。”
祁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咬著嘴唇，垂下眼睛，抬手摸了摸他臉頰上黑痣的毛。王堅長吐一口氣，原本挺直的腰背微微佝僂，在坐墊上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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