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緩慢爬起,躬身,一步步倒退著離開暖閣。
轉身前,他眼角餘光在那依舊立於窗邊的瘦削背影上短暫停留。心中翻騰:這還是那個唯唯諾諾、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皇長子嗎?那眼神、那話語、那氣勢……怎地如同換了個人?
退出殿門,王安仰頭望向那片鐵幕般的陰雲,長長一聲歎息,滿是宦海沉浮幾十載的疲憊與警醒: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每逢這龍馭上賓、新主未明的時節,他們這些依附於皇權的內臣,哪一個不是懸在萬丈深淵之上行走?一步踏錯,即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乾清宮外,秋風獵獵,吹得黃槐落葉如雨。
一地殘葉在青磚地麵上翻滾,仿佛是沉寂舊夢中的嗚咽低語。
萬曆四十八年,一個注定被載入史冊的年份。
曆史有時並不依靠驚天動地的巨響書寫,更多是在這種死寂的秋風中,悄然打下王朝傾覆的楔子。
這一年,大明帝國的心臟,跳得沉重而疲憊。
漫長的萬曆朝落幕了,在位四十八年的朱翊鈞(萬曆帝),熬成了明代在位最久的帝王,也留下了最尷尬的遺產:
國庫被揮霍一空,中樞癱瘓三十年,黨爭根深蒂固,吏治崩壞腐朽,皇權已然隻剩一副空架子。一場期盼的“萬曆中興”化為泡影,反在泥淖中沉得更深。
短暫的泰昌朝如同流星閃過,太子朱常洛苦熬三十九年終於登極,史稱泰昌帝。
在位僅一月不足,竟因服食兩顆來曆不明的“紅丸”而驟然暴斃!留下震動朝野的“紅丸疑案”,將本就波譎雲詭的紫禁城推入更深的猜忌與恐慌之中。後妃、朝臣、宦官、勳戚……各方勢力如同聞到血腥的豺狼,蟄伏爪牙,蠢蠢欲動。
這一年,遼東邊境危若累卵,後金努爾哈赤自“薩爾滸”大敗明軍後,鐵蹄南顧,鋒芒畢露。可廟堂之上,以東林、齊黨為首的官僚們,正為權位與意氣鬥得你死我活。
邊關將士缺衣少食,在秋風中瑟瑟發抖。遼東經略熊廷弼的泣血奏章如石沉大海,嘶啞的呼號在黨爭的喧囂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更令人痛心的是,這一年,帝國西南的地基已在悄然開裂。為了填補北疆無底洞般的兵員消耗,明廷大規模的兵源調動導致對西南地區的掌控力急劇下降。
掌控力的驟然鬆弛,如同按下了一顆延遲爆發的毒瘤——次年爆發的“奢安之亂”,一場曆時十七年、席卷滇黔川廣的土司大叛亂,幾乎榨乾了本已枯竭的西南財政與軍事力量,將這“萬裡江山”的錦繡畫卷從腹地撕開一道致命的裂口。
這一年,大明帝國的根基,已然動搖!
朱由校收回眺望遠方的視線,那扇厚重的宮門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
曾幾何時,永樂朝的巨艦揚帆七海,萬邦使者匍匐在金陵城下;曾幾何時,仁宣之治的海內晏然,士農工商各安其業。
如今,所有的榮光似乎都凝固在這萬曆四十八年的深秋,顯露出朽木般的質地與裂痕。
他深吸一口悶熱的空氣,指間那方溫潤的玉佩被驟然攥緊。
目光越過殿宇的飛簷,死死鎖住天邊那輪沉落西山的殘陽——它如一團將熄的炭火,用儘最後的力氣將天際染成一片悲壯而粘稠的赭紅。
“紅日西沉猶有升!”朱由校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誓言,一字千鈞,回蕩在空曠的廊道:“大明傾頹——吾來擎!”
夕陽如血,那正是大明江山的殘影。雖已墜向深淵,卻仍有未儘的火焰在頑強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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