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城北,是一片漢、蒙、女真各族流民彙集的貧民窟。
這裡散發著一股遠比秋夜寒風更刺骨的絕望與腐朽,汙水橫流的地麵上遍布泥濘和穢物,蒼蠅嗡嗡地盤旋在每一個散發著惡臭的角落。
一座由幾塊破氈布勉強搭成的窩棚旁,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蜷縮在陰影裡,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巡邏兵士手中搖曳的火把,那火光卻照不進她漆黑的眼底一分一毫。
她是從開原的地獄裡爬出來的孤魂野鬼。
那一天,建虜如潮水般湧進城裡。
他的丈夫…那個平日裡一臉憨笑,總說要護著她和孩子過安穩日子的男人,為了保護她們娘倆,被韃子砍倒在血泊裡。
那噴湧的鮮血燙的她靈魂都在尖叫,她什麼也顧不上,隻記得死死抱著懷裡尚在繈褓的兒子,憑著母親的本能,在屠城的煉獄中,踩著屍體、躲過追砍,最後竟真的讓她奇跡般逃出生天,一路顛沛流離到了沈陽。
原以為這裡是朝廷邊城,朝廷大官的腳下,總能得一塊苟延殘喘之地。
她隻想把這孩子養大,他是丈夫唯一的骨血,是她活著的全部念想。
孩子很乖,即使饑寒交迫,顛沛流離,也會對她咧開粉嫩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出聲來,仿佛連這世上最寒冷的嚴霜也無法凍結他眼中的星光。
那肉嘟嘟、帶著涼意的小手,總會努力地、一下下地摸索著夠到母親那飽經風霜的臉頰,輕輕摩挲著她乾燥皴裂的皮膚。
那笨拙又柔軟的觸碰,那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眸,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一種超越言語的安慰:
“娘親,不怕,孩兒陪著你……”在這地獄般的世間,這溫暖的小小身軀,成了她唯一的支撐和微光。
然而,老天從不憐惜弱者。
她像所有的流民一樣,在沈陽城北這片汙穢之地掙紮。
朝廷發了些賑濟糧,卻杯水車薪,但是靠著自己給大家漿洗衣物換來的一點雜糧,倒也還活得下去。
可就在這時,她驚恐地發現,那些屠戮她家園、殺害她丈夫、搶奪她家產的畜生麵孔——一群穿著破爛但眼神凶悍的女真流民,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擠進了這片貧民窟!
而那個叫袁應泰的大官,不僅沒把他們趕出去,竟然也分給他們糧食!
“為什麼?!”她無數次在心裡無聲地呐喊,指甲掐進掌心,
“殺人的畜生…為什麼也能在這裡…還能吃上糧食?”更深的恐懼,如毒蛇般纏繞上來。
這恐懼終究化成了現實的噩夢。
就在幾天前,一個喝得微醺、滿身羊膻味的女真漢子盯上了她,在那雙帶著純粹獸性的渾濁眼睛裡,她清晰地看到了毀滅的陰影。
無論她如何哀求、掙紮,撕破了喉嚨發出非人的哭喊,都無法撼動那雙強健如鐵箍般的手,她被拖進破帳篷的黑暗裡,受儘了非人的屈辱。
那感覺,比開原城裡的利刃穿身更痛徹心扉,碾碎了她最後一點點作為人的尊嚴。
但更讓她絕望的,或許是孩子的啼哭惹惱了那剛剛發泄完的野獸,也或許僅僅是他想欣賞一下母親徹底崩潰的模樣。
那畜生獰笑著,一把從角落的破絮裡抓出那小小的繈褓。
孩子不明所以,隻是本能地向著母親的方向伸展小手,發出咿呀的哭泣。
她絕望地撲過去,聲音嘶啞得像泣血的杜鵑:“不要!求求你!他還小!他還是個孩子啊!我給你當牛做馬!求求你放了他!”
回答她的,是那女真人醜陋扭曲的笑容和口中噴出的濃重酒氣。“哼!低賤的尼堪崽子,留著也是禍害!”
他就像在扔一件無用的垃圾,手臂隨意一揮——
一聲沉重的悶響!
那裹著孩子的繈褓,像一個破口袋一樣被狠狠摔在冰冷、布滿碎石瓦礫的地上!
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一種可怕的寂靜瞬間籠罩。
女子僵在原地,連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時間仿佛靜止了。足足過了三息,她才爆發出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哀嚎:“啊——!!!”
她連滾爬爬地撲過去,顫抖著手抱起那小小的身體,懷裡再沒了那令人心安的溫熱,隻有漸漸冰冷僵硬的觸感。
小小的頭顱一側沾滿塵土,觸目驚心地塌陷了一塊……那雙剛才還努力想抓住母親衣角的小手,無力地垂著。
那雙清澈懵懂的眼睛,永遠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映著這肮臟的穹頂。
那一刻,她整個人都碎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身體被玷汙,尊嚴被踐踏。
那個女真畜生隻是像擦掉手上的汙漬一樣拍了拍手,和旁邊幾個同樣披著人皮的同類發出幾聲刺耳的大笑,搖搖晃晃地走了。
而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抱著她早已冰冷僵硬的孩子,在泥濘裡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眼淚早已流乾,喉嚨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隻剩下無邊無際、如同吞噬一切的黑色絕望將她徹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