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兩廣總督府書房
檀香嫋嫋的書房內,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兩廣總督胡應台端坐主位,廣東左布政使汪起蛟、按察使李喬侖、右參政馮從龍、巡按禦史王尊德、廣州知府李恕等廣東核心文官齊聚一堂,人人麵色凝重。
細細看去眾人目光都死死盯著桌案上那份天津水師總兵官胡澤明剛從濠鏡加急送抵的捷報。
“什麼?濠鏡……這就拿下了?這才幾個時辰?”按察使李喬侖猛地站起,手中的捷報簌簌作響,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自辰時三刻發炮攻城,至未時二刻葡夷總督掛白旗……不足三個時辰?全殲守敵,俘獲三萬餘眾,繳獲無算?這……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失聲驚呼,聲音都變了調。
“哐當!”廣州知府李恕手中的茶盞不小心應聲落地,摔得粉碎。他嘴唇哆嗦著,喃喃道:
“三……三個時辰?那濠鏡葡夷經營數十年,炮台林立,火器精良,當年汪鋐公……”
“當年?”右參政馮從龍苦笑一聲,聲音乾澀地打斷他,帶著一絲苦澀的回憶,
“嘉靖初年,汪鋐公何等英豪!集全省精銳,水陸並進,與盤踞屯門之紅夷血戰數月!彼時我大明兒郎,前赴後繼,死傷枕藉,血染屯門灣!耗費錢糧何止百萬!最終……也隻是慘勝,將彼輩驅逐,未能儘滅!”
“而且嘉靖二年,西草灣再戰,雖焚其巨艦,俘其火炮,然我水師亦折損甚重,終未能竟全功,反讓彼輩覓得喘息之機!”
他猛地一拍大腿,痛心疾首,“此後……便是那海道副使汪柏,貪圖蠅頭小利,收受葡夷賄賂,竟以‘借地晾曬貨物’之名,於嘉靖三十二年引狼入室!自此,濠鏡淪為彼輩巢穴,築城垣,設炮台,擁兵自重,儼然國中之國!”
“六十餘年!整整六十餘年啊!曆任督撫,或忌憚其船堅炮利,或因衛所糜爛、水師廢弛,無力征討,或礙於其上下打點、盤根錯節之利益輸送,隻得‘羈縻’、‘默許’,苟且偷安!耗費的錢糧,將士的鮮血,朝廷的顏麵……儘付東流!此乃我廣東諸位心頭之巨癰,洗刷不去的奇恥大辱!”
巡按禦史王尊德眉頭緊鎖,手指重重敲在桌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哼!好一個胡澤明!好一個天津水師!火器之利,竟至於斯?還是此人……當真用兵如神?”
他目光飽含深意的地掃過眾人,“此等雷霆手段,非但掃平了濠鏡,更是……將了我等一軍啊!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啊!”
他刻意重複著這個刺耳的數字,聲音裡充滿了震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難堪,這戰果,豈不是將他們這些地方大員過往的‘無能為力’映襯得如同笑話?
左布政使汪起蛟臉色鐵青,掌管錢糧的他,此刻心頭卻在敏銳的發現了一個問題。他指著捷報上“繳獲無算”四個字,聲音嚴肅的說:
“諸位請看!捷報中說胡總兵此次‘繳獲無算’,如此一來,這位胡總兵豈會缺少糧餉?缺乏軍需?天津水師一路南下,沿途剿海盜,緝私船,如今又拿下濠鏡這聚寶盆,手裡攥著金山銀海,”
他猛地提高聲調,帶著一絲絕望的質問,“我們本想……戰事遷延,糧秣軍需便是他命門,屆時……或可稍加製衡,令其有所顧忌,甚至……低個頭。”
“可如今……不足三個時辰!摧枯拉朽!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留給我們!他手握如此巨資,又有陛下‘便宜行事’的旨意……”汪起蛟頹然靠回椅背,聲音低沉下去,
“我等……還有什麼牌可打?廣東府庫這點錢糧,在他眼裡,怕是連塞牙縫都不夠!”
書房內一片死寂,隻有汪起蛟沉重的喘息聲。馮從龍猶豫片刻,低聲道:“總督大人,朝中……朝中諸公那邊……是否……”
王尊德冷笑一聲,截斷他的話,語氣帶著深深的忌憚和清醒:“朝中諸公?哼!馮參政,你莫非還指望有人替我等出頭不成?如今陛下北郊閱兵,三十萬鐵甲新軍威震寰宇,煌煌天威如日中天!”
“那位胡總兵是誰?那是陛下親手提拔、倚為海疆柱石的嫡係!是陛下意誌的延伸!此刻,誰敢在這節骨眼上,去觸陛下的逆鱗?去動陛下的人?”他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絲自嘲,
“彆說我等在朝中根基淺薄,無甚強力奧援,就算有幾分香火情,此刻……誰敢出聲?誰敢質疑這煌煌戰功?那不是自尋死路嗎!朝中諸公,到時候隻怕都隻會忙著向陛下道賀!”
李恕知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聲音帶著哭腔:“完了……全完了……原以為他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總得仰仗我等地方周旋……如今看來,他哪裡需要仰仗我們?”
眾人皆是被捷報震撼,書房中一時無言。慢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總督胡應台。他並未像其他人那般失態,眼神透著一股深沉的思索。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最終落在那份捷報上“三個時辰”的字樣上,眼神複雜。
他心中清楚得很,麵對如此懸殊的力量對比。逆勢而為?螳臂當車?那是蠢人才會做的事。他胡應台能坐到兩廣總督這個位置,靠的,絕非意氣用事,他可不會因為什麼麵子跟這位聖眷正濃的胡總兵作對。
書房內死寂一片,都在等待總督的決斷。
胡應台終於開口,聲音沉穩,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瞬間驅散了部分壓抑:“諸位,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