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家後山的私家森林還浸在乳白色的霧裡。
針葉混著泥土與青苔的味道,像一壺剛沸的鬆針茶,把肺葉從內到外洗了一遍。
白恩月牽著小秋,雪團跟在腳邊,鼻尖一聳一聳地嗅著潮濕的落葉。
老太太拒絕攙扶,隻把雙手背在靛青色薄襖後,步子不快,卻踩得穩——每一步都落在鬆果與枯枝的縫隙間。
“再往上,有塊望江石。”
老人聲音不高,被霧氣裹得柔軟,“年輕時,我跟著老爺子在那兒看日出,他畫圖紙,我寫預算,一筆一筆,把鹿家最初的版圖描出來。”
白恩月順著她視線望去——霧牆深處,隱約露出半片灰白岩角,像巨獸的脊背。
她忽然明白,這座森林不隻是風景,更是鹿家最開始的起源:每一道年輪、每一塊苔痕,都刻著鹿家的發展曆史。
小秋掙脫她的手,蹲下去扒開落葉,捧起一隻被雨水泡得發亮的鬆果,舉到雪團鼻尖前:“看,森林送的禮物!”
小狗歪頭,伸出粉舌舔了舔,又“汪”地一聲追出去,驚起幾隻斑鳩,翅膀拍打的聲音像給寂靜加了一段鼓點。
老太太笑,眼角細紋被晨光鍍亮:“鳴川小時候也這樣,撿到什麼都當寶貝,非說鬆果是火箭頭,要帶他飛去找媽媽。”
白恩月心口微微一墜。
她沒接話,隻伸手替老人拂去肩頭霧水。
再往上,霧氣漸薄,陽光從樹冠縫隙漏下,一束一束,像被過濾的瀑布。
望江石突地橫在眼前:三米見方,半邊懸在崖外,底下是仍沉睡的江城,隻剩一條銀灰色的江帶,把晨色與夜色輕輕縫合。
岩麵被歲月磨得光滑,卻留著幾道深深淺淺的刻痕——是鉛筆芯填過的草圖線,風雨剝蝕後,仍倔強地凹進去。
老太太走到石中央,指尖撫過那些線條,聲音低得像在對自己說話:“當年,老爺子在這兒畫第一條生產線。”
她頓了頓,忽然轉身,目光穿過白恩月,落在更遠的霧裡,“如今刻痕還在,人卻先走了。”
白恩月垂眼,看見石縫間生出一簇紫色野花,花瓣薄得近乎透明,卻迎風而立。
她蹲下去,輕輕碰了碰,像碰一個不肯倒下的誓言:“但也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在我們心中。”
老太太沒再開口,隻伸手,掌心向上。
白恩月會意,把自己的手覆上去——一老一少,一溫一涼,卻在同一頻率上微微發抖。
小秋跑過來,把剛撿的鬆果塞進老人掌心,又把自己的小手疊在最上麵,奶聲奶氣卻鄭重:“還有我。”
雪團繞著三人轉了一圈,尾巴掃過落葉,發出細碎的“沙沙”。
霧徹底散了,陽光傾瀉,森林的輪廓被重新勾勒:遠處吊橋、近處溪流、更深處那片尚未涉足的原始林線,都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
白恩月深吸一口氣,鬆脂與野花的味道灌滿胸腔,昨日的疲憊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聲音被風托起,卻輕得像歎息:“走吧,他們也應該到了。”
三人一狗,沿著來時的鬆針小徑緩緩下行。
陽光在背後把影子拉得很長,像三條不肯回頭的船,駛向更遼闊的水域。
而森林上空,一隻蒼鷹掠過,翅膀劃破晨霧,發出悠長的嘯聲......
下山時林梢被夕陽鍍上一層軟金,白恩月牽著小秋,沿著鬆針鋪就的小徑緩步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