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熹微晨光,尚未完全驅散海麵上的薄霧,便已透過“虹夕諾雅·星之庭”那帶有精致和紙紋理的移門,在房間內鋪設的、散發著乾草清香的榻榻米上,投下了一片柔和而朦朧的光斑。紀憐淮比往常醒得更早,並非因為惱人的時差困擾,她的身體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片東瀛星域的節奏。
那源於內心深處一種混合著強烈期待與難以完全抑製的輕微緊張的興奮感,如同細微的電流,在她四肢百骸間悄然竄動。今天,是與國際電影巨匠西園寺雅人導演進行首次正式劇本研討的日子,是真正踏入《星骸之語》創作核心的第一步。
她輕緩地起身,沒有驚擾房間內寧靜的氛圍,赤足踩在微涼的榻榻米上,走到露台邊,輕輕推開了沉重的木質移門。刹那間,帶著鹹味和海藻清新氣息的、微涼的晨風拂麵而來,令人精神一振。遠處的海麵依舊籠罩在一層如輕紗般的薄霧之中,對岸的山巒輪廓在晨曦中顯得黛青而柔和,如同水墨畫中的遠山。
萬籟俱寂,隻有極遠處傳來隱約的海浪輕撫礁石的沙沙聲,更襯出這黎明時分天地間的澄澈與寧靜。她深深地、緩慢地呼吸了幾次,試圖讓自已有些紛亂的心緒,如同眼前這被洗滌過的晨景般,逐漸沉澱、變得明晰而平靜。她深知,麵對西園寺雅人這樣學識淵博、眼光毒辣且對藝術有著近乎偏執追求的巨匠,保持內心的絕對專注、情感的極度敏銳以及思想的開放包容,是至關重要的。
早膳很豐富:一份講究“五味、五色、五法”的日式朝食定食。包含一小碗晶瑩剔透的越光米飯、一尾烤得恰到好處表皮微脆內裡鮮嫩的本地鯖魚、一碗暖胃的昆布柴魚高湯味增湯,以及數碟色彩繽紛卻調味清淡的時蔬小菜。
紀憐淮和徐覓在雅子溫和而不失效率的引導下,乘坐酒店內部安靜無聲的電動擺渡車,沿著蜿蜒於蒼翠林木間的石板小徑,前往位於度假村最深處、一處更為幽靜隱秘的獨立建築——“星之庵”。這裡已被西園寺團隊包下,作為項目前期專用的核心研討空間。
“星之庵”的設計,將日式美學中的“侘寂”與極簡主義發揮到了極致。建築本身低矮謙遜,幾乎融入了周圍的自然環境。推開厚重的檜木大門,內部空間開闊,挑高驚人,巨大的落地窗將外部精心營造的枯山水庭院景色毫無保留地引入室內。
庭院內,白色的砂礫被耙出象征水波紋的同心圓紋路,幾塊飽經風霜、形態嶙峋的巨石散落其間,點綴著幾叢綠意盎然的苔蘚,在清晨斜射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超越時間的、永恒的靜寂與孤高之美。室內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隻有一張低矮的、由整塊巨大黑柿木打磨而成的光滑長桌,周圍擺放著柔軟舒適的麻質坐墊,以及一麵占據了整堵牆壁的、可用於投射高精度全息影像的素白牆麵。
空氣中飄散著一種品質極佳的、名為“沉香”的線香那清雅而持久的香氣,沁人心脾,有助於凝神靜氣。
西園寺雅人導演和冰見薰大師已經端坐在桌旁。西園寺導演依舊是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和服便裝,銀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且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表象下的本質。
冰見薰大師則是一襲淡紫色的定製服,上麵繡著若隱若現的流雲紋樣,氣質沉靜如水,她正優雅地擺弄著麵前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見到紀憐淮和徐覓進來,兩人都露出了溫和而真誠的笑容,那是一種對同行者、對即將開始的創造性工作的期待之情。
“休息得如何?新江戶城的夜晚,還習慣嗎?”西園寺導演示意她們在對麵坐下,聲音平和舒緩,如同與老友閒話家常,瞬間便化解了紀憐淮和徐覓心中最後殘留的一絲拘謹與緊張。
“非常好,這裡的環境寧靜祥和,讓人很容易沉下心來。”紀憐淮微微欠身,真誠地回答,她能感覺到這裡的每一處細節都在引導人向內觀照。徐覓也點頭附和:“是的,導演。這裡的氛圍,讓我們對創作有了更不一樣的感受,仿佛時間都慢了下來,可以更仔細地打磨每一個想法。”
“心能靜下來,是好事,也是最重要的基礎。”西園寺導演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窗外那凝練的枯山水景觀,“《星骸之語》這個故事,其最核心的內核,正是關於一個在浩瀚喧囂、幾乎令人迷失的宇宙背景下,如何尋找並堅守內心那片寂靜之地,又如何在那極致的寂靜中,去敏銳地聆聽、感知那些跨越了漫長時空、幾近湮滅的文明記憶所發出的微弱回響。我們需要一顆真正沉靜、專注且開放的心,才能觸摸到這個故事最深層的脈搏和呼吸。”
沒有過多的寒暄與客套,研討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部分。西園寺熟練地操作著麵前一個造型極簡的觸控板,霎時間,素白的牆壁上亮起,投射出《星骸之語》極其複雜和精密的劇本結構框架、人物關係圖譜、以及關鍵場景的情緒曲線圖。那龐大而嚴謹的體係,讓即使是經曆過《星骸挽歌》這種大型製作的紀憐淮和徐覓,也不禁在心中暗暗驚歎其構思的宏大與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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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園寺並沒有一開始就逐場逐句地分析劇本台詞,而是首先用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深入淺出地闡述了他的創作初衷、故事背後所蘊含的深層哲學思考,以及他希望通過這部電影與觀眾探討的終極命題。
他從人類文明與生俱來的、對星辰大海的向往與探索本能談起,引申到在科技近乎無限擴張、效率至上的未來社會,個體與自身文化曆史根源、與集體記憶之間所產生的深刻斷裂與疏離感;再從記憶如何定義個體乃至文明的“存在”本質,探討到不同智慧文明對“永恒”與“永生”這一概念可能存在的迥異理解與實踐。
他的話語不急不緩,引經據典,從地球東方的禪宗哲學到西方的存在主義,從古老的蘇美爾神話到最前沿的宇宙社會學假說,皆能信手拈來,卻又總能巧妙地回歸到故事本身的具體情境和人物命運之上,將那些看似高深莫測的宏大命題,與“星”這個具體角色的情感軌跡和心靈成長緊密地、有機地編織在一起。
紀憐淮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仿佛在接受一次精神層麵的深度洗禮與重塑。她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西園寺導演的作品之所以能夠跨越巨大的文化和語言障礙,觸動全球不同背景觀眾的心弦,正是因為其創作根係深深地紮入了對人類共同命運、對生命本質的深刻洞察與關懷之中。
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披著科幻外衣的冒險故事,更是一部承載著沉重思考的、關於文明興衰、記憶傳承、身份認同與生命意義的哲學寓言。
隨後,討論的焦點逐漸收縮,集中到了女主角“星”的身上。西園寺導演將目光投向紀憐淮,那目光充滿了審視,但也帶著鼓勵和期待:
“紀小姐,‘星’這個角色,其最大的表演難度和魅力所在,就在於她極其複雜的、內外反差巨大的層次感。她的‘表’,是頂尖的文明痕跡修複師,理性、邏輯嚴密、工作效率極高,情緒極度內斂,甚至可以說在人際交往中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冷漠和疏離。這是她的職業要求,是她長期麵對死亡和廢墟所形成的保護殼,也是她用來隔絕自身創傷記憶的屏障。但她的‘裡’,卻是一片被刻意荒蕪了的、充滿了童年創傷和失落記憶的情感廢墟。
你要做的,不是簡單標簽化地去‘表演’她的冷靜或者她的痛苦,而是要精準地找到並呈現出那個關鍵的‘臨界點’。當她固若金湯的理性外殼,被那段來自遠古文明關於‘家’與‘愛’的集體記憶烙印逐漸侵蝕,產生細微裂痕後內心那片荒蕪之地開始不可抑製地複蘇、生長時的那個微妙瞬間。這種轉變必須是極其細微的、由內而外自然生發的、如同巨大冰山在深海下緩慢融化般,看似平靜水麵下卻暗流洶湧、且不可逆轉的過程。”
他鼓勵紀憐淮,嘗試拋開劇本上的文字描述,用自己的語言和感受,去描述她所理解的“星”,在發現那段關鍵記憶烙印前後,其內心世界可能經曆的複雜而曲折的變化。
紀憐淮深吸一口氣,努力將自已沉浸在角色的情境中,結合自己之前的案頭準備和對人性的理解,謹慎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她談到了“星”長期身處絕境環境所養成的極致孤獨感,談到麵對無法用現有科學解釋的現象時,那種專業自信被撼動所帶來的深層恐懼和認知顛覆,也談到當異文明記憶與自身隱秘傷痛產生共鳴時,那種既想排斥又不由自主被吸引的矛盾掙紮,以及最終可能產生的一種奇異的、仿佛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精神故鄉般的複雜歸屬感。
西園寺導演仔細地聽著,不時微微點頭,偶爾會溫和地打斷她,提出更深入、更刁鑽的問題,引導她向靈魂深處挖掘:“當她的所有科學儀器和分析模型都無法解釋那段記憶為何能與她的腦波產生如此強烈的共鳴時,她的第一本能反應是傾向於用‘未知現象’來歸檔並排斥,還是會抑製不住地產生一種純粹屬於科學家範疇的好奇心?而這種好奇心,究竟是百分百的學術探究,還是在不自知中,已然摻雜了某種私人的、與她自身被壓抑的情感創傷相關的、隱秘的投射與期待?”
這些問題如同精準的手術刀,一層層剖開角色的表象,直指其最隱秘的心理動機,迫使紀憐淮不得不調動全部的生活積累和想象力,去觸碰那些更為幽深、更為複雜的人性角落。
徐覓也從導演的視角,不斷吸收著這堂稀有的免費大師課,並適時地提出了許多關於如何通過具體的鏡頭語言、光影的微妙變化和場景的空間調度以及後期剪輯的節奏來控製,才能最有效最富有感染力地將這種複雜無比的內心活動外化、視覺化的想法。
三人之間的討論越來越深入,思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整個“星之庵”內充滿了專注而熱烈的創作氛圍。
冰見薰大師則始終扮演著冷靜的觀察者和記錄者的角色,她在一旁安靜地操作著設備,記錄下討論的要點,偶爾會從東方傳統美學的獨特角度,輕聲補充一些關於“空寂”、“幽玄”、“物哀”等古老美學概念,在塑造角色氣質以及營造影片整體氛圍和意境方麵可能提供的啟示與借鑒,為討論提供了另一種深邃而富有韻味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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