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哥哥盯著他看了兩秒,又瞥了眼鄒境手裡還在晃悠的鑰匙,最終還是把煙盒揣回兜裡,喉間“嗯”了一聲,轉身往值班室走。走廊裡的聲控燈不知何時滅了,隻有登記台那盞燈亮著,把幾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斑駁的牆麵上,像幅沉默的畫。
對於常年浸在這些糟心事裡的人來說,剛才那場起哄鬨事的陣仗,實在算不得什麼。就像老漁民見慣了湖麵的小風小浪,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汪威的鋼筆在登記表上繼續遊走,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平穩得像時鐘的擺錘;鄒境靠在斑駁的牆麵上,鑰匙串在指間轉得飛快,金屬碰撞聲清脆,卻絲毫帶不起他眼裡的波瀾——這種程度的衝突,就像夏日裡的雷陣雨,來得猛,去得也快,見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強哥哥果然沒再多問一句,他走到登記台前,手指在那張寫滿名字的a4紙上掃了一圈,最終停在“李老四”三個字上,指腹輕輕敲了敲紙麵:“鄒境,把他帶出來,上三樓辦案室做個筆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利落。
鄒境“嗯”了一聲,剛要轉身去開候問室的門,隔壁那扇鐵門後突然傳來封寧的聲音。那聲音比剛才吼人的時候沉了許多,像是從胸腔裡滾出來的,帶著點被砂紙磨過的粗糲,卻透著股執拗的硬氣:“神探……”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鐵鏈在水泥地上拖出“嘩啦”一聲輕響,“能不能……彆為難我這些老鄉?”
走廊裡瞬間靜了下來,連汪威的鋼筆都頓了頓。
“事兒都是我一個人鬨的,跟他們沒關係。”封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更清晰了些,帶著點豁出去的決絕,“所有責任我一力承擔,該坐牢坐牢,該賠錢賠錢……隻求你們彆再折騰他們了。”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水潭。李老四那間候問室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大概是有人湊到了門邊。鄒境轉鑰匙的手停了下來,挑了挑眉,看向強哥哥。
強哥哥也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順著眼角的紋路鋪開,衝淡了幾分剛才的嚴肅。他往封寧那間候問室的方向挪了兩步,指節在鐵門上輕輕敲了敲,發出“篤篤”的聲響,聲音也亮堂起來:“朋友,你這股義氣,我服。”
他頓了頓,語氣裡添了幾分鄭重:“但你放心,我們穿這身警服,講的就是‘秉公’二字。”陽光從走廊儘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剛好落在他肩上的警號上,泛著淡淡的光,“法不責眾是句老話,但該走的程序不能少——你這些老鄉,頂多是去做個見證,說清當時的情況,問完了就沒事了,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鐵門後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汪威都重新低下頭寫字了,才傳來封寧低低的一聲“嗯”。那聲音很輕,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帶著走廊裡的空氣都鬆快了些。
鄒境這才轉身打開李老四那間候問室的門,那老鄉低著頭走出來,手還在不住地搓著衣角,經過封寧的門口時,腳步下意識地慢了半拍,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寧哥”,聲音裡帶著點哽咽。
強哥哥拍了拍李老四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則轉身往樓梯口走。樓梯間的聲控燈被腳步聲喚醒,亮光照在他挺直的背影上,也照亮了走廊裡那些沉默的鐵門——在這裡,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而像封寧這樣的義氣,縱然用錯了地方,卻也在這冰冷的規則裡,透出了一絲人性的溫度。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裡,走廊裡的腳步聲斷斷續續。封寧的老鄉們被一個個叫去做筆錄,出門時的模樣大同小異——李老四攥著洗得發白的袖口,指節捏得發白,邁出候問室門時,後腳跟在地麵上蹭了又蹭,像是舍不得挪窩;趙老三背著手,腰杆挺得筆直,可那眼神卻慌慌張張的,不敢看走廊裡的任何人;最顯眼的是王二楞,剛才還凶得像頭豹子,此刻卻縮著脖子,走路都順著牆根,肩膀上的藍布褂子沾著灰,看著竟有些可憐。
可等他們從三樓辦案室回來,那股子緊繃勁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點點泄了。李老四進門時,先往牆角縮了縮,見沒人注意,突然抬手抹了把臉,嘴角卻偷偷往上揚,還衝旁邊的人擠了擠眼,眼裡的紅血絲都淡了些;趙老三徑直走到飲水機旁,接水時手都不抖了,咕咚咕咚灌下半杯,長舒的那口氣裡帶著明顯的鬆快,像是卸下了千斤擔子;王二楞更直接,一屁股砸在長椅上,“哐當”一聲震得旁邊的搪瓷杯都跳了跳,他扯著嗓子跟人說:“強哥說了,咱就是個見證,問清楚就沒事了!”嗓門亮得能掀翻屋頂,剛才那點蔫勁早沒了影。
大候問室裡漸漸活泛起來。有人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支煙叼在嘴上,打火機“哢嗒”一響,煙霧繚繞中,幾個人湊在一起低聲嘀咕,眉眼間的愁雲散了,連笑聲都敢漏出點來。看這光景,強哥哥心裡定然有了處置的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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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好啊。這些從大山裡鑽出來的漢子,身上還帶著泥土的腥氣,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泉水。他們揣著沉甸甸的憧憬進城,在工地上搬磚,在街頭擺攤,省吃儉用就想給家裡寄點錢,讓娃能多買支鉛筆,讓老娘能添件棉衣。他們單純得像張白紙,經不住折騰——在這裡多關一天,眼裡的光就暗一分;多受一點委屈,心裡那股向上的勁頭就少一寸。真要是把人逼到絕路,難保不會有人恨上這世界,做出些出格的事來。和諧社會,從來不是把人往死胡同裡趕,而是給這些努力生活的人留條明路啊。
就在這時,強哥哥的吼聲從走廊儘頭炸響,震得聲控燈都亮了:“邁哈密!你個攪屎棍,給我滾出來!”
大候問室裡的笑聲戛然而止,連抽煙的都停了手,齊刷刷看向第三間候問室。那扇鐵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邁哈密低著頭挪出來,雙手死死絞在身前,手腕上的銬痕還紅著,脖子上那幾道紫紅的指印像蚯蚓似的爬著,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滾,把下巴上的灰都衝開了道白印。
“整個事兒的禍根就是你!”強哥哥站在走廊中間,軍綠色襯衫的領口敞開著,胸口劇烈起伏,指著邁哈密的手都在抖,“當初要不是你攛掇著鬨事,能有今天?說!這次想在這兒蹲多久?!”
邁哈密嚇得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趕緊弓著腰往強哥哥跟前湊了兩步,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帶著十二分的討好與惶恐:“是是是,乾部,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他使勁往地上鞠躬,後腦勺的頭發都耷拉下來,“您大人有大量,饒我這一回吧!下次借我個膽子也不敢了……我給您磕頭了還不行嗎?”說著真就要往下跪,被強哥哥一腳踹在膝蓋邊的地上,沒讓他跪實。
走廊裡的燈光忽明忽暗,照在邁哈密那張慘白的臉上,也照在強哥哥那雙冒著火卻終究沒下重手的眼睛裡。大候問室裡的老鄉們都屏住了呼吸,誰都知道,這最後一個,怕是沒那麼容易過關了。
牆上的石英鐘指針“哢噠”一聲跳過淩晨一點,表盤上的熒光數字在昏暗中泛出淡綠的光,映得強哥哥眼底的紅血絲愈發清晰。他捏著幾張蓋了鮮紅印章的處罰決定書,指腹在紙麵磨出細微的聲響,大半夜連軸轉的詢問終於有了眉目——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辦公桌上的濃茶早就涼透,走廊裡的空氣都帶著股疲憊的滯重。
邁哈密是第一個被念到結果的。當“收容勞動教養”幾個字從強哥哥嘴裡蹦出來時,那矮胖的男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咚”地癱在椅子上,雙手死死抓住扶手,指節泛白。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隻有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眼眶裡的光一點點熄滅,最後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輪到封寧時,強哥哥的聲音緩了些:“帶頭結夥鬥毆,加襲警,本不輕。”他抬眼看向候問室的方向,那裡靜悄悄的,“但念你初犯,認錯態度還算誠懇,又是為護著老鄉……就罰個行政處分吧。”鐵門後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在道謝。
其他人則都是罰款。數額不大,也就幾百塊,可對這群漢子來說,卻像座小山頭。李老四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腹把“罰款五百元”那行字都快磨爛了,他穿著件洗得發毛的舊t恤,領口歪在一邊,急得鼻尖冒汗:“這……這咋弄?身上就剩倆包子錢了,總不能餓著肚子交吧?”趙老三蹲在地上,雙手插進亂糟糟的頭發裡,露出的脖頸曬得黝黑,帶著層蛻皮的紅:“娃還等著我寄學費呢……這錢一交,這個月又得空著手回去了。”王二楞最是焦躁,在原地轉著圈,藍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邊,轉得急了,衣角掃到地上的搪瓷杯,“哐當”一聲響,他慌忙停下,臉漲得通紅:“都怪我,剛才不該跟著瞎起哄……”
看著這群人急得手足無措,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連說話都帶著顫音,一旁的鄒境走了過來。他剛給保溫杯續了熱水,手裡還冒著熱氣,見狀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拿起李老四手裡的處罰決定書,手指點在末尾的條款上,聲音放得又輕又慢:“你們看這兒——”他特意加重了語氣,“上麵寫得明明白白,對處罰有意見的,能申請行政複議。而且這罰款,有三十天的期限,不是讓你們現在就掏。”
這話像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鎖。李老四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因為起得太急,後腰撞到身後的長椅,“哎喲”一聲也顧不上揉,隻是把那張紙湊到登記台的燈光下,眯著眼睛看了又看,老花鏡滑到鼻尖也沒察覺。突然,他狠狠一拍大腿,巴掌拍在滿是老繭的腿上,發出“啪”的一聲響:“哎喲!還有這好事?三十天寬限!”他咧開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堆,“這三十天,咱隨便找個工地搬搬磚,一天掙個百八十的,五百塊還不好湊?”
趙老三也直起身子,湊過來看,看完了,長長舒了口氣,那口氣從胸腔裡出來,帶著點悶響,像是卸下了塊壓了半天的石頭:“可不是嘛!找個管飯的工地,省著點花,月底準能交上。”王二楞也不轉圈了,撓著後腦勺嘿嘿笑:“還是政府想得周到,沒把人往絕路上逼。”
候問室裡的氣氛一下子活泛起來,剛才那股子愁雲散得一乾二淨,連空氣都仿佛輕快了許多。有人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支煙叼在嘴上,打火機“哢嗒”一響,橘紅色的火苗映在臉上,映出滿是笑意的眼。
這時,一個穿件印著卡通圖案的舊t恤的小夥子往前湊了湊,那t恤明顯是撿的,領口大得能看到鎖骨。他看著鄒境,手指絞著衣角,怯生生地問:“同誌,那……既然有寬限日子,為啥還要寫個‘行政複議’?那是啥意思?俺們沒念過多少書,看不懂。”
“是啊是啊,啥叫行政複議?”其他人也跟著附和,紛紛把目光投向鄒境,眼裡滿是茫然,像群等著上課的學生。
鄒境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筆,在廢紙背麵畫了個簡單的框:“就是說,你們要是覺得公安機關這處罰不公平,心裡不服氣,就可以去法院告狀。”見眾人還是懵懂,他索性說得更直白些,“說白了,就是老百姓能告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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