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的目光在滿室陳設間流轉,從頂天立地的書架到牆上的水墨條屏,又落在書桌旁那兩張泛著溫潤光澤的靠椅上。他走到酸枝木椅前,指尖輕輕撫過椅背上雕著的雲紋,木頭被摩挲多年的溫潤感順著指尖漫上來,連帶著心裡的拘謹都散了幾分。他轉過身,望著李伯,眼裡的讚歎幾乎要溢出來,語氣裡帶著點被震撼到的懇切:“老伯,您這屋子真是……我活了這幾十年,頭回見把書和日子過成這樣的。單是這一牆的藏書,還有牆上這些字畫,說句羨煞旁人,真是一點不誇張。”
李伯笑了笑,走到書桌後坐下,紫檀木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在應和他的動作。他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硯台邊緣那圈被磨得光滑的弧度,硯池裡的殘墨泛著沉靜的光。“老漢我啊,這輩子沒彆的大本事,就好這口舞文弄墨的營生。”他拿起一支狼毫筆,筆杆在指間轉了半圈,紅漆剝落的地方露出淺黃的木色,卻透著股親切的熟稔,“年輕時也想過要寫出些名堂來,後來才明白,能在這些字裡行間尋個樂子,就夠了。”說這話時,他眼角的皺紋裡都漾著滿足的笑意,像藏著幾十年的墨香。
話鋒輕輕一轉,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落在了遙遠的歲月裡。“這些書和字畫,說起來還有段故事。”他指尖點了點桌麵,語氣沉了幾分,“大半是革命那陣子搶下來的——那時候到處燒書,好些線裝的古籍被當成‘四舊’扔在火堆裡,我看著心疼,夜裡就偷偷去撿,揣在懷裡跑好幾裡地才敢帶回家。”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鎮紙,鬆花石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剩下的小半,是後來跑遍了城裡城外的舊貨市場淘來的,有時候為了一本缺了頁的孤本,能跟攤主磨上大半天。”
說到這兒,他望向那排古籍書架,眼神裡滿是敬畏,像在看一群老友。“你看那些古人的著作,”他抬手朝左前方指了指,“哪本不是熬了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才寫出來的?字裡行間的道理,都是從骨頭裡熬出來的真知灼見,那才叫至理名言,能讓人讀一輩子都覺出新鮮來。”
話音剛落,他眉頭忽然皺了起來,像被什麼東西硌著了似的。“可現在呢?”他哼了一聲,帶著點痛心,“好些人對著電腦敲敲打打,湊出些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也敢叫‘著作’,還堂而皇之地印成書,擺在精裝的書架上,純屬浪費紙墨,糟蹋錢財。”他頓了頓,語氣裡添了幾分氣憤,“更可氣的是那些胡編亂造的東西,東拚西湊些歪理邪說,竟然也能出版,誤人子弟不說,簡直是把文字當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兒。”說罷,他拿起筆,在硯台上輕輕舔了舔,墨香隨著動作漫開來,仿佛要衝淡這幾分不快。
“嗬——”路人輕輕嗤笑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撚著陽台邊垂下的綠蘿卷須,嫩生生的須子在指腹間打著旋兒。他望著窗外掠過的流雲,語氣裡帶著幾分看透世事的淡然:“社會往前跑的步子快了,難免會有些磕磕絆絆,踩出些不和諧的雜音。”
他轉過身,陽光透過玻璃落在肩頭,側臉的輪廓在光影裡明明滅滅:“尤其是拜金主義在旁邊敲鑼打鼓,那些‘惟錢是從’的主兒,自然像蒼蠅見了血似的往前湊——為了幾個銅板,什麼沒底線的事兒做不出來?”說到這兒,他微微挑眉,語氣裡添了點譏誚,“不過也犯不著跟這些人置氣。”
“您瞧著吧,”他抬手朝書架方向虛虛一點,指節在空氣中頓了頓,“讀者的眼睛亮得很,思想比剃刀還鋒利。那些陳腐的、糊弄人的玩意兒,就像牆角的黴斑,看著礙眼,風一吹、日頭一曬,遲早得被掃進垃圾堆裡去。早一天晚一天罷了,掀不起什麼大浪。”
話音落定,他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臉上的輕鬆淡了幾分,身子微微前傾,語氣也沉了下來,明明白白地轉了正題:“不說這些堵心的了,掃了您這滿室書香的興致。”他目光落在李伯臉上,帶著幾分探詢,“老伯特意把晚輩叫到這兒來,總不會隻是陪您老人家嘮嘮書裡的道理吧?不知道您今日找我,究竟是有什麼吩咐?”
李伯聽完,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點讚許的笑意,他抬手往書桌方向指了指,示意路人稍候。轉身時,紫檀木椅子與地麵摩擦,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走到書桌後的紅木文件櫃前,那櫃子雕著暗紋,黃銅鎖扣被摩挲得發亮,像塊溫潤的老玉。
李伯從腰間摸出串鑰匙,鑰匙串上掛著個小小的紫檀木牌,刻著個“靜”字。他挑出其中一枚銅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哢嗒”一聲輕響,櫃門應聲而開。櫃子裡整齊地碼著些卷宗,他屈指在櫃板上敲了敲,從最下層抽出一個牛皮檔案袋。
那檔案袋是厚實的牛皮紙做的,邊角被歲月磨得發毛,袋口用根粗麻繩係著個緊實的十字結,結頭處還沾著點淺灰的塵埃,顯然是被妥善收存了許多年。李伯拿著檔案袋走回來時,腳步比剛才沉了些,遞過去時,指腹在袋麵上輕輕拍了兩下,發出“噗噗”的輕響:“彆急,入正題前,你先看看這裡麵的東西——看完了,咱們再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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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老伯拿出牛皮檔案袋時,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嘴角抿成一條直線,眼神沉得像浸了墨的深潭,連帶著書房裡的空氣都仿佛凝住了。路人心裡不由得“咯噔”一顫,指尖下意識地在褲縫上蹭了蹭,掌心竟冒出點細汗。他暗自嘀咕:“這大戶人家做事,還真是跟說書先生講的秘聞似的,神神秘秘的,連遞個袋子都透著股鄭重其事的勁兒。”
正琢磨著,他已伸手接過檔案袋。粗糙的牛皮紙在指尖硌出細碎的紋路,袋口的麻繩結打得緊實,他用指甲挑開繩頭時,麻繩“噌”地彈了一下,帶起點陳年的灰塵。往裡一摸,指尖觸到些硬挺的紙片,邊緣還帶著衝印後的毛邊,沙沙地蹭著袋壁。
抽出來一看——竟是一遝照片,大概十幾張的樣子,用細鐵絲穿著邊角。隻掃了兩眼,路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喉嚨裡像卡了團棉花,“嘶”的一聲輕響在安靜的書房裡格外清晰。後脖頸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連帶著指尖都開始發顫。
照片上的畫麵刺眼得很:有他在巷口跟張仕奇一夥對峙的側影,那時他正攥著拳頭,指節泛白的樣子都被拍得一清二楚;有他抬腿踹飛對方木棍的瞬間,褲腳掀起的弧度、木棍在空中劃出的殘影,連地麵濺起的塵土都看得真切;甚至還有他躲在垃圾桶後觀察動靜的側臉,那時他皺著眉咬著唇,連眼角的細紋都清晰可辨……每一張都精準捕捉到他跟那夥人衝突的關鍵瞬間,像是有人拿著放大鏡,把他那些刻意藏起來的狼狽與警惕全攤在了陽光下。
他捏著照片的手指微微發顫,指腹蹭過相紙光滑的表麵,卻覺得燙得厲害。心裡早像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的是自己的行蹤竟被人盯得這麼緊,澀的是那些打鬥的狼狽被一一記錄,驚的是對方連他躲在暗處的樣子都拍得清清楚楚,疑的是這背後究竟是誰在盯著他。其實他早有準備,知道跟張仕奇他們纏鬥不休,遲早會被洪澤府的人找去問話,可沒想來得這麼快,還是以這種方式被人不動聲色地擺到台麵上。
更讓他費解的是——他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照片裡從頭到尾隻有他跟張仕奇一夥的打鬥,半句沒提他跟“幽”那些驚心動魄的交手。那些在月夜屋頂上的追逐,那些幾乎要了他性命的暗襲,那些連他自己都不願回想的驚險瞬間,竟一張記錄都沒有。這就奇了,難不成跟蹤他的人,隻盯著明麵上的紛爭?還是說,對方對“幽”的存在本就知情,甚至有意避開?
路人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將照片輕輕放回袋裡,指尖在袋口摩挲著粗糙的牛皮紙,努力壓下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他抬起頭,臉上擠出幾分鎮定,連嘴角的弧度都刻意調得自然些。看向李伯時,語氣裡帶著點刻意的輕鬆,像是在說句無關緊要的玩笑話:“都說‘高科技就是戰鬥力’,今日一見,這話果然不假——”他頓了頓,指腹敲了敲檔案袋,“這拍照的功夫,真是夠厲害的,連我躲在垃圾桶後頭都能拍著,跟長了眼睛似的。”
說這話時,他眼角的餘光卻像繃緊的弦,緊緊鎖著老伯的神色,想從那平靜無波的表情裡看出點端倪來——是警告?是試探?還是另有深意?
“實不相瞞,繞了這麼大圈子請路老弟來,”李伯往前傾了傾身子,手肘撐在桌麵上,指節輕輕叩著光滑的楠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就是想托你幫忙弄清楚——張仕奇父子跟那些倭國人混在一起,到底安的什麼心。”他眼底的神色沉了沉,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凝重,說著又從文件櫃裡取出一個牛皮檔案袋,袋口的麻繩鬆鬆垮垮係著,遞過來時指腹在袋麵上按了按,力道裡透著幾分懇切。
路人伸手接過檔案袋,指尖剛觸到粗糙的牛皮紙,就覺出比上一個袋子沉了不少,袋底墜得指腹微微發沉。他捏住袋口的麻繩輕輕一拽,結扣“啪”地散開,往裡一探,指尖先摸到些硬挺的紙頁,抽出時帶起一陣陳舊的紙味,混著點淡淡的墨香。
打開一看,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一遝調查資料。最上麵是幾張泛黃的信箋,紙邊微微發脆,用藍黑墨水寫的字跡娟秀工整,卻透著股不容錯漏的嚴謹——墨跡深淺均勻,連塗改的地方都用細筆描得整整齊齊。上麵詳細記著張仕奇的行蹤:“三月初七,巳時三刻入城東‘聚財坊’賭場,未時一刻攜兩袋銅錢出,神色慌張”;“三月初九,亥時碼頭三號倉庫卸貨,計木箱十二隻,雇工四人,卸貨時長約一炷香”;甚至連“三月十二,午後在‘醉仙樓’二樓雅間,與兩陌生男子共飲,點了三葷一素,喝掉兩壇女兒紅”都記得分毫不差,末尾還綴著個小小的批注:“席間曾拍桌發怒,似起爭執”。
信箋底下壓著幾張照片,用牛皮紙小心包著,揭開紙時發出“沙沙”的輕響。照片邊角卷著毛邊,相紙有些發灰,顯然是存放了些時日。其中一張拍的是茶館包廂,隔著蒙著水汽的窗玻璃,能隱約看見張仕奇坐在桌前,腰杆彎得像根蝦,正對著對麵幾個穿和服的男人點頭哈腰,雙手幾乎要碰到桌麵,臉上的諂媚勁兒連模糊的影像都擋不住。那幾個倭國人背對著鏡頭,坐姿筆挺如鬆,黑色和服的下擺垂在榻榻米上,腰間的長刀柄露在外麵,裹著暗紅色的刀鞘,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
另一張照片拍的是碼頭,天色微暗,張仕奇正指揮著幾個工人搬箱子,他嘴裡叼著煙,手指著倉庫方向,眉頭擰得緊緊的。照片邊緣還能看見停泊的貨船,桅杆上掛著盞昏黃的馬燈,光暈在海霧裡散成一團模糊的暖黃。路人翻到最後,發現資料最底下還壓著張手繪的地圖,用紅筆圈出了幾個地點,旁邊標注著“倭人落腳點”“交易頻繁處”,字跡潦草卻透著股急切,像是連夜畫出來的。
路人快速翻著資料,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挑——這些信息他大多早已掌握,甚至比檔案袋裡記的更細:比如張仕奇每次見倭國人前,必會去城南“回春堂”藥鋪轉一圈,那藥鋪掌櫃的袖口總藏著枚櫻花紋的銅章;再比如碼頭倉庫夜裡卸貨時,總會飄出股淡淡的硫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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