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入海平線,將天邊染成一片壯烈的金紅與深紫。海角村小小的碼頭迎來了喧囂。漁船歸航的馬達聲此起彼伏,空氣裡濃烈的魚腥味、柴油味和汗水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阿海伯的船剛靠岸,他就站在船舷上,黝黑的臉上帶著豐收的喜悅,朝著岸上大聲吆喝:
“阿星!阿汐!快來搭把手!今天撞大運了,滿艙!”
阿星和阿汐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跑過去。阿星熟練地卷起褲腿,跳上濕滑的船板,和幾個漁民一起,接過沉重的魚筐。冰冷的、帶著海腥氣的魚鱗蹭在他裸露的小臂上,粗糲的繩索勒進掌心。汗水很快浸濕了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結實的後背上。
阿汐力氣小,主要負責在岸上接應,將傳遞過來的魚筐整齊碼放。她動作麻利,額頭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蜜色的臉頰在金紅的夕陽下泛著光。
“好小子!力氣見長啊!”阿海伯拍著阿星的肩膀,看著他穩穩扛起一筐沉甸甸的銀鯧魚,哈哈大笑,“比剛來時強多了!像個我們海邊人了!”
阿星隻是咧嘴笑了笑,汗水順著下巴滴落。他喜歡這種純粹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勞作。汗水滴進腳下的海水裡,力氣換來滿艙的銀光閃閃,一切都真實而踏實。他下意識地轉頭,尋找阿汐的身影。
岸上,阿汐正彎腰整理一個魚筐,夕陽的金輝勾勒出她纖細卻充滿韌勁的腰身線條。她抬手擦汗,碎發沾在汗濕的鬢角。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也抬起頭望過來。隔著忙碌的人群和彌漫的魚腥,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彙。阿汐對他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陽下像融化的蜜糖。
阿星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那陌生的悸動感再次襲來,比礁石上那次更清晰。他慌忙移開視線,仿佛被那笑容燙到,手上一個不穩,魚筐差點脫手。
“嘿!小心點!”旁邊的漁民趕緊搭了把手。
阿星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慌亂,更加用力地抓緊繩索,仿佛要將那不合時宜的心緒也一同勒緊、掩埋。他隻是一個過客,一個連明天在哪裡都不知道的啞巴廢人。這片刻的溫暖,這女孩清澈的笑容,都不該屬於他。每一次靠近,都是對這份清澈的玷汙。
晚餐是在阿海伯家熱鬨的院子裡。大盆新鮮的海魚蝦蟹被簡單蒸煮,散發著最原始的鮮甜。幾張矮桌拚在一起,左鄰右舍聚了不少人。昏黃的白熾燈下,男人們喝著自釀的米酒,嗓門洪亮地談論著天氣和收成;女人們則忙著張羅飯菜,招呼孩子;小虎子帶著幾個更小的孩子在桌腿間追逐嬉鬨。
阿星和阿汐坐在角落。阿星默默剝著蝦殼,將晶瑩的蝦肉放進阿汐的碗裡。阿汐小聲說著謝謝,臉頰微紅,低頭小口吃著,時不時抬眼飛快地瞟一下阿星安靜的側臉。
“阿星啊,”喝得紅光滿麵的張伯大著嗓門,端著一杯米酒晃過來,“今天刷船漆,你那眼光真行!那深藍,越看越順眼,比鎮上賣的那些花裡胡哨的強多了!”他指的是阿星前幾天路過時,隨口用手勢比劃了一下張伯新買的幾種藍色漆料。
阿星擺擺手,示意沒什麼。
“嘖嘖,可惜了,”張伯歎口氣,帶著酒意拍了拍阿星的肩,“你說你要不是……哎,就憑這眼力勁兒,在城裡乾啥不行?待在我們這小漁村,委屈你嘍!”他語氣裡帶著真誠的惋惜。
阿星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隻是搖搖頭。委屈?不。比起那個光鮮亮麗卻步步殺機的世界,這裡的“委屈”,是救命的甘泉。
阿汐敏銳地察覺到了阿星瞬間的沉默。她悄悄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了碰阿星的手背。阿星微微一顫,轉頭看她。阿汐飛快地夾了一塊最肥美的魚腩肉放進他碗裡,用眼神示意他快吃,清澈的眼眸裡帶著一絲安撫。
指尖相觸的微涼,和她眼中無聲的關切,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阿星剛剛築起的防備。他低下頭,看著碗裡那塊魚肉,喉嚨裡堵得發慌。他不敢回應,隻能更用力地扒拉著碗裡的米飯,將那翻湧的、酸澀又溫暖的情緒,連同米飯一起,狠狠咽下去。
夜深了,海風帶著涼意。院子裡的人聲漸漸散去。阿星幫著阿汐收拾碗筷。昏黃的燈光下,兩人在壓水井旁洗碗,水流嘩嘩作響。
“阿星哥,”阿汐的聲音很輕,幾乎被水聲淹沒,“張伯他……他沒彆的意思。”她低著頭,認真搓洗著一個粗瓷碗,“村裡人都覺得你好,才……才替你可惜。”
阿星的動作頓了頓。他聽懂了。他放下碗,濕漉漉的手在身上隨意擦了擦,然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抬起了右手。
他不能說話。但他用動作告訴她:他明白。
然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腳下這片被月光籠罩的土地,最後,很用力地搖了搖頭。
他不可惜。他的心,在這裡,是安寧的。
阿汐看著他笨拙卻無比認真的手勢,看著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平靜和堅定,琥珀色的眼眸一點點亮了起來,像落入了兩盞小小的漁火。她用力地點點頭,嘴角彎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所有的擔憂都在這個笑容裡化開了。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小院裡,也流淌在兩人之間無聲的默契裡。空氣中有海水的鹹澀,有飯菜殘留的餘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悄然滋生的暖意,比燈火更溫,比月光更柔。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阿星跟著阿海伯的船出海收籠。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搖晃,海風帶著鹹腥的自由氣息。阿海伯在前麵掌舵,阿星坐在船尾,看著海鷗追逐著船尾泛起的白浪。
突然,一陣帶著鹹味的風卷起一張被丟棄在船艙角落的、皺巴巴的舊報紙,“啪”地一下糊在了阿星的臉上。他皺著眉扯下來,正要隨手扔開,目光卻被報紙上的一張大幅黑白照片死死釘住!
照片上的人,憔悴,胡茬淩亂,眼神空洞,穿著病號服……但那五官輪廓,那眉宇間的痕跡……是他!是楚星河!
巨大的、加粗的黑體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視網膜:
尋人啟事:重金懸賞!天宇娛樂前藝人楚星河,於柏林失蹤,疑遭綁架或精神崩潰出走!
下麵的文字更是字字如刀:
“……如有線索,請速聯係……天宇娛樂首席執行官XXX……”旁邊附著的,赫然是那個在“獨家爆料”視頻裡對他極儘汙蔑、滿臉怨毒的中年男人的照片和聯係電話!
轟——!!!
阿星的腦袋裡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所有刻意封存的記憶碎片——鎂光燈的灼熱、獎杯的冰冷、後台通道裡那個陰冷的眼神、脖頸後的劇痛、冰冷海水的窒息、喉嚨被割裂的絕望、報紙上“切割”、“棄子”、“騙局”的刺目標題——如同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裹挾著尖銳的冰淩和滾燙的岩漿,瘋狂地衝撞著他好不容易構築起來的、脆弱的平靜!
“呃……嗬嗬……!”
他喉嚨裡發出極度痛苦的、破碎的嘶鳴,身體猛地向後一仰,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手中的報紙瞬間被捏得粉碎!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鹹腥的海風變成了柏林慶功宴上香檳的甜膩,阿海伯小船的搖晃變成了被黑色士兵拖拽時的顛簸!
“阿星?咋了?!”阿海伯聽到動靜,詫異地回頭。
阿星卻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像一尊驟然崩裂的石像,蜷縮在船尾,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抱住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報紙的碎屑從他顫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被海風吹散。
恐懼!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纏緊心臟,比墜海時更甚!他們還在找他!那個汙蔑他的公司!那個要把他變成廢品的幕後黑手!他們像跗骨之蛆,不肯放過他!這小小的漁村,這短暫的安寧,終究是一場泡影?找到他……然後呢?是再次注射那種冰藍色的毒液?還是徹底讓他這個“廢品”消失?
絕望的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血液。他剛剛感受到的暖意,剛剛萌生的那點悸動,此刻都變成了最尖銳的諷刺,提醒著他是個多麼可笑的、無處可逃的幻夢者!
“阿星!阿星!說話!彆嚇唬你伯!”阿海伯慌了神,連忙停下船,過來拍他的背。
阿星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眼神裡是阿海伯從未見過的、近乎野獸般的驚惶和絕望。他死死抓住阿海伯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喉嚨裡嗬嗬作響,拚命地搖頭,又急切地指著漁村的方向,眼神裡充滿了哀求——回去!立刻回去!躲起來!
阿海伯被他眼裡的恐懼嚇住了,連忙點頭:“好好好!回去!咱這就回去!”
小船掉頭,馬達聲在寂靜的海麵上顯得格外突兀。阿星蜷縮在船尾,身體依舊在無法控製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漁村輪廓,仿佛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又仿佛那是隨時會被巨浪吞噬的危崖。破碎的報紙屑,如同他再次被撕得粉碎的世界,飄散在腥鹹的海風裡,無影無蹤。
漁村的燈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溫暖昏黃。然而在阿星眼中,那光芒卻顯得如此遙遠而脆弱。那艘歸航的小船,載著的不是一個收獲的漁民,而是一個被過去幽靈再次攫住、拖向冰冷深淵的絕望靈魂。海風嗚咽,像一首無聲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