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這幾樣東西,用一塊同樣粗糙的布片仔細包裹好。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鄭重。然後,他站起身,走到牆角那個破舊的木箱前。裡麵是他為數不多的、屬於“阿星”的東西。他摸索著,拿出一個磨損的塑料打火機——老陳頭生火用的,被他借來一直沒還。
最後一次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短暫地映亮了他手中緊握的貝殼碎片、布片和打火機。冰冷的反光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瞳裡,沒有一絲波瀾。
他走到門後,側耳傾聽。外麵隻有風聲雨聲,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間小屋在狂暴海洋中的最後掙紮。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
狂暴的風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間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力量衝撞進來!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他毫不猶豫,像一道融入風雨的影子,一頭紮進了外麵那吞噬一切的、墨黑的風暴海洋之中!
狂風如刀,瞬間割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瘋狂地抽打在他臉上、身上,帶來刺骨的疼痛和麻木。腳下泥濘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被狂暴的風推搡著,跌跌撞撞。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旋轉、咆哮、崩塌!
他隻有一個方向——村東,“鬼見愁”。
那是他為自己選定的,最後的寂靜之地。
台風過境後的清晨,如同經曆了一場末日浩劫。天空是病懨懨的灰白,陽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雲層,吝嗇地灑下些許慘淡的光。海角村一片狼藉。折斷的樹枝、破碎的瓦片、被連根拔起的棚屋殘骸、還有被海浪裹挾上岸的垃圾和死魚,散落得到處都是。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鹹腥、腐敗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氣味。劫後餘生的村民們臉上帶著疲憊和驚悸,沉默地開始清理廢墟。
阿海伯家損失了一角棚頂,正罵罵咧咧地和兒子爬上爬下修補。小虎子幫著阿婆撿拾散落一地的家什,小臉上沒了平日的活潑。老陳頭佝僂著背,站在自家還算完好的小院門口,手裡緊緊攥著那枚貝殼發卡,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村東那片被風暴蹂躪後更顯猙獰的礁石海岸方向,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靈魂。
“老陳頭!老陳頭!”張伯氣喘籲籲地從村東頭跑回來,臉色煞白,聲音帶著變調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出……出事了!阿星……阿星他……”
老陳頭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攥著發卡的手劇烈地哆嗦起來,卻固執地沒有回頭,隻是啞聲問:“……找著了?”
“找……找著……”張伯的聲音哽咽了,帶著巨大的悲痛,“在……在‘鬼見愁’那邊的斷崖下麵……浪太大了……隻……隻衝上來幾樣東西……”他顫抖著手,遞過來一個用破布包裹的、濕淋淋的小包。
老陳頭緩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的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鏽的機器。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哆嗦著接過那個濕透的布包。布包很輕,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解開那被海水泡得發硬、沾滿沙礫的破布。
一枚邊緣鋒利、帶著獨特黑色紋理的貝殼碎片——那是“鬼見愁”暗礁特有的標記。
一塊被海水浸透、邊緣磨損撕裂的深藍色粗布——阿海伯給阿星的那條舊工裝褲的顏色和質地。
一枚小小的、廉價的藍色塑料紐扣——小虎子曾經玩鬨時拽下來塞給阿星的那顆。
還有……一個被海水浸泡過、表麵布滿劃痕的廉價塑料打火機——老陳頭灶台邊那個失蹤了的舊打火機。
每一樣東西,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老陳頭的心臟!他認得!他都認得!這就是阿星!是那個沉默寡言、會幫他趕海、會幫他補網、會坐在礁石上彈不成調曲子的阿星!
“噗通”一聲,老陳頭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跪倒在泥濘的地上。他死死攥著那幾樣冰冷的遺物,將它們連同那枚貝殼發卡,一起緊緊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乾癟的胸口。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混合著泥水,砸在冰冷的地上。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啞悲鳴,卻哭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巨大的、無聲的悲痛,如同實質的陰影,瞬間籠罩了這個小小的院落。聞訊趕來的阿海伯、張伯等人,看著跪在泥濘中悲慟欲絕的老陳頭,看著他手裡那些觸目驚心的“遺物”,都沉默了。男人們紅了眼眶,女人們低聲啜泣起來。
阿汐跌跌撞撞地衝進小院。她看到跪在地上的老陳頭,看到他手裡緊攥的東西,看到周圍人臉上沉重的悲戚……她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停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
她一步步,極其緩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走到老陳頭身邊,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老陳頭緊握的拳頭,碰了碰那枚露出一點邊緣的、熟悉的貝殼發卡。
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的僥幸。她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到。琥珀色的眼眸裡,那片清澈溫暖的海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凍結、碎裂、化為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冰原。
沒有尖叫,沒有痛哭。
她隻是呆呆地跪坐在泥濘裡,看著老陳頭手中那些屬於“阿星”的碎片,仿佛靈魂被瞬間抽離,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海風卷起她散亂的發絲,拂過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虛空,映不出任何光亮。
小院裡,隻有老陳頭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在劫後餘生的死寂漁村裡,低低地回蕩。風暴帶走了房屋,帶走了漁船,也帶走了那個名叫“阿星”的年輕人,和他短暫如螢火的生命。
一周後。
新滬市,天宇娛樂頂層,CEO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喧囂的城市景觀,與辦公室內壓抑緊繃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新任CEO,那個在“獨家爆料”視頻裡對楚星河極儘汙蔑的中年男人——王振業,此刻正誌得意滿地靠在他寬大舒適的真皮座椅裡。他手裡端著一杯昂貴的紅酒,輕輕搖晃著,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近乎殘忍的笑意。
辦公桌上,攤開放著一份加急送來的文件,上麵附著幾張觸目驚心的照片:狂風暴雨後狼藉的海灘,一塊布滿獨特黑色紋理的貝殼碎片特寫,一片深藍色、邊緣撕裂的粗布,一枚廉價的藍色塑料紐扣,還有一個被海水浸泡得麵目全非的廉價打火機。
文件標題是:《關於失蹤人員楚星河(化名阿星)搜尋結果的最終報告及死亡確認書》。落款是海角村所屬鎮派出所,並附有老陳頭、張伯等多名目擊證人和“遺物”發現者的簽名手印。
“哼,楚星河……阿星?”王振業嗤笑一聲,將杯中猩紅的酒液一飲而儘,仿佛飲下的是勝利的瓊漿,“跳海自殺?倒是個體麵的結局。省了我們不少麻煩。”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聲音帶著掌控一切的快意,“通知公關部和法務部,準備發布楚星河死亡公告。‘文明守護者計劃’所有版權,按原定方案,立刻啟動回收程序!動作要快!”
他放下電話,目光再次落在那幾樣寒酸的“遺物”照片上,眼神裡充滿了輕蔑和厭惡,仿佛在看一堆終於被清掃乾淨的垃圾。
同一時刻。
GlobalSound總部,艾米莉亞·陳的私人休息室。
一份內容相同的加密文件,靜靜地躺在昂貴的紅木茶幾上。艾米莉亞沒有看那些照片,隻是盯著那份冰冷的《死亡確認書》。她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了眼底深深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她端起骨瓷茶杯,杯中的紅茶早已涼透。指尖冰涼。
最終,她拿起一支筆,在文件末尾的空白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柏林,某處安全屋內。
林薇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僵立在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那份來自遙遠東方漁村的死亡確認書,以及那幾樣刺眼的“遺物”照片。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灰般的木然。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搜尋、追查、懸賞、威脅……所有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努力,都在這一刻被這幾樣冰冷的東西,徹底擊得粉碎。
“不……不可能……”老K嘶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充滿了絕望的掙紮,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假的!一定是假的!星河不會死!他怎麼可能……”
林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她沒有看老K,也沒有看屏幕。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然後,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鬆開了緊攥的手指。
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磨損的銀色撥片。那是楚星河在柏林慶功宴前夜,隨手塞給她的,上麵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和一道細微的劃痕。
啪嗒。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撥片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屏幕和老K,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沒有哭聲,隻有壓抑到極致的、身體無法承受的巨大悲痛帶來的痙攣。
她手中的那枚銀色撥片,無聲地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毯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如同那個曾經響徹寰宇的名字,最終墜入永恒的、無邊的寂靜之海。
海角村的潮汐,依舊日複一日地拍打著礁石,衝刷著沙灘。那場巨大的風暴,抹去了一切痕跡。那個名叫“阿星”的年輕人,和他短暫如流星般的溫暖,如同從未存在過。
隻有老陳頭,在某個清晨,默默地將那枚貝殼發卡,埋在了小院牆角那棵最茂盛的海桐樹下。泥土覆蓋上去的瞬間,老人渾濁的眼裡,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
而風暴過後的“鬼見愁”斷崖下,洶湧的海浪不知疲倦地衝刷著一片嶙峋的礁石。在某個最隱蔽、被海水半浸沒的岩縫深處,幾根被巨力強行楔入石縫的、削尖的硬木樁,正沉默而穩固地,支撐著一塊被海浪巧妙掩蓋的、僅容一人蜷縮的狹窄空間。裡麵空無一物,隻有永恒的、冰冷的海水拍打岩壁的轟鳴,如同寂靜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