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皇始二年397年),春風如同無情的劊子手,將信都的血腥氣息肆意裹挾,悠悠飄蕩在漳水兩岸。就連河麵上尚未消融的冰碴,似乎也被這股濃烈的血腥侵染,蒙上了一層令人心悸的暗褐色。
此時,拓跋珪正端坐在信都府衙內,麵色陰沉得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他怒目圓睜,死死盯著眼前那幅後燕的輿圖,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仿佛要將這輿圖燒出個窟窿。緊接著,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輿圖狠狠扯下,雙手發力,瞬間將其撕得粉碎。那原本寫著“鄴城”二字的羊皮紙,被他用靴底重重碾出一道道褶皺,仿佛在宣泄著對後燕的極度憤怒與不屑。“哼,慕容寶如今困守中山,慕容德孤懸鄴城,這叔侄倆,倒成了後燕最後的硬骨頭。”拓跋珪冷哼一聲,那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充滿了輕蔑。
一旁的張袞見狀,趕忙彎腰,小心翼翼地拾起輿圖的碎片。他的指尖輕輕劃過碎片上“中山”二字,神情嚴肅得如同麵臨生死抉擇,緩緩說道:“主上,慕容寶清查私兵之事恐怕並非空穴來風。臣剛剛截獲中山驛卒的密報,慕容寶已對諸多將領展開行動,如今中山城內局麵混亂不堪。”
話音未落,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甲胄碰撞聲響,仿佛是命運的警鐘被敲響。緊接著,長孫肥的信使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連滾帶爬地衝進帳內。他雙手高高舉著一枚青銅印信,印鈕上的蟠螭已然被鮮血浸得發黑,仿佛在訴說著一場慘烈的廝殺。“主上,這是中山來的密使所呈。據說慕容寶正在核查諸將的糧冊,城中局勢愈發緊張,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信使急切地稟報道,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拓跋珪聽聞,怒不可遏,手中的陶碗在瞬間被他捏得粉碎。鋒利的陶片深深嵌進掌心,殷紅的血珠不斷滴落,在輿圖殘片上暈染開來,宛如一朵綻放的詭異血花。“傳令下去,給鄴城的慕容德‘送’份厚禮。”拓跋珪咬牙切齒地說道,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刺骨的寒意。
三日後,鄴城西門外的空地上,出現了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魏軍如同惡魔般,將三百具燕軍戰俘的屍首精心擺成燕字陣。而陣首的,正是信都守將慕容鳳的頭顱。他發髻上還彆著那枚慕容德當年賜予的玉簪,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這場殘酷的戰爭。
城樓上,慕容德望著那熟悉的麵容,悲從中來,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深深掐進垛口的磚縫,帶出的血珠順著磚麵蜿蜒而下,在牆根處積成小小的血窪。恍惚間,他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鹹康八年342年)。那時,他年僅九歲,跟在五哥慕容垂身邊,在棘城郊外射獵。慕容垂的狼牙箭精準地穿透奔鹿脖頸的瞬間,箭羽震落的晨露濺在他臉上,帶來一絲清涼。五哥回身,將沾血的箭遞給他,掌心那厚厚的老繭輕輕摩挲著他的頭頂,語重心長地說:“德兒記著,燕人弓上的血,該是敵人的,不是自己人的。”
如今,箭猶在鞘,箭囊上的虎皮已被歲月磨得發亮。可燕人的血,卻染紅了自家城門。慕容德滿心悲愴,不禁在心中自問,如此情形,自己該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五哥。
案頭的求援信底稿,已然堆到半尺之高。最上麵那封,墨跡還很濃重,是正月十五所寫。信中,他甚至用上了小時候慕容垂教他的蠶頭燕尾筆法,言辭懇切至極:“五哥臨終執我手,囑我護寶如護目。今鄴城危若累卵,寶侄若遣一旅之師,德願披堅執銳,死戰城門。”然而,信使帶回的,隻有慕容寶用金粉寫就的批複。灑金宣紙被風輕輕掀起邊角,底下墊著的,竟是選秀女的名冊,上麵赫然寫著:“王叔勇武,可憑鄴城天險自守。朕在中山整飭綱紀,待內患一平,自會親征。”
“整飭綱紀?”慕容德怒不可遏,將那金粉信狠狠摔在地上。銅雀台遺址的風,灌進窗欞,卷起信紙,狠狠拍在他臉上,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他不禁想起慕容垂彌留之際,在中山宮的病榻上,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肉裡,眼中滿是擔憂與囑托:“德弟,寶兒年幼,性子躁,你多擔待。燕氏宗廟,不能斷在他手上。”那時,他跪在榻前,額頭磕得青腫,血痂與地上的香灰粘在一起,堅定地說道:“五哥放心,德若有一息尚存,必護寶侄周全。”
可如今的慕容寶,所作所為卻令他心寒到了極點。上個月,從中山逃來的老宦官,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膝行著呈上一塊熔毀的玉磬殘片。那是慕容垂陵裡的祭器,上麵還留著火燒的焦痕,仿佛在訴說著先帝陵寢遭受的褻瀆。“王爺,陛下說國庫空虛,要熔了先帝陵裡的玉器鑄錢,太常卿段崇抱著玉磬哭諫,被陛下斬在殿前,屍身就扔在宮門外喂狗。”老宦官牙齒打著顫,繼續說道,“更荒唐的是,魏軍都打到城下了,陛下還在宮裡選秀女,說要‘效法先帝廣納後妃,以續國祚’,連您派去的信使都被他扣在驛館,說要‘防其與外臣勾結’。”昨夜,逃兵帶回來的布條上,慕容軒的字跡幾乎要戳破布麵,墨痕裡混著血絲:“封懿在朝堂上喊‘慕容德要反’,陛下竟信了,已派兵監視範陽王府。林婉清姐姐暗中送消息,說中山糧道已被封懿把持,城中局勢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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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皇始二年397年)三月的鄴城,宛如一口被血水浸泡透的陶罐,在魏軍的不斷錘擊下,隨時都可能碎裂。拓跋珪的中軍帳,紮在漳水北岸的高坡上。帳前立著的“魏”字大纛,被晨霧浸得發沉,仿佛不堪重負。大纛尾的鐵鈴每響一聲,城樓上的燕兵就忍不住攥緊手中的兵器,那鈴聲裡,似乎還混著前幾日被魏軍斬去的信都守將慕容鳳的骨殖碎裂聲,令人膽寒。
張袞站在拓跋珪身後,指著城東南角的箭樓,低聲說道:“主上您看,那處箭樓已荒廢三日,慕容德卻遲遲未修,想必是兵力不濟了。”拓跋珪冷笑一聲,將手中的狼毫扔在輿圖上,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狠厲:“傳令庾嶽,用‘霹靂車’轟他的西南角,那裡是慕容德當年重修的甕城,牆磚最厚,他必以為固若金湯,偏要從那裡撕開缺口。”
城東南角的箭樓,早已變成半截焦木。昨日,魏軍拋石機投出的火彈,引燃了樓內的油脂。三十名燕兵被燒得如焦炭一般,掛在梁上。風一吹,便簌簌掉渣,有的屍身甚至與燒焦的椽子粘在一起,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仿佛是地獄中伸出的猙獰之手。
慕容德踩著發燙的磚麵,艱難地登上殘樓。腳下的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縫隙裡還嵌著半隻燒焦的手掌,指骨蜷縮著,像是死前還在拚命攥著什麼。他俯身撿起一塊帶血的箭簇,一眼便認出是北魏賀蘭部的樣式。箭杆上的狼毛標識根根分明,那是拓跋珪最精銳的“黑槊騎”專用箭矢。此刻,這些箭矢像冰雹般釘滿了城樓,有的甚至穿透了兩寸厚的木板,顯示出魏軍的強大攻勢。
“王爺!西南角快頂不住了!”慕容鐘的甲胄上插著三支箭,鮮血順著甲片的縫隙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血泊。“庾嶽帶著‘梯衝’上來了,那東西能直接搭到城頭,鐵犁頭撞得城牆都在抖!”
慕容德轉身,正看見一架丈高的鐵製梯衝,碾過護城河的屍堆,發出令人作嘔的聲響。梯首的鐵犁撞在城牆上,磚石飛濺中,十幾個魏兵踩著梯板,如蟻附膻般往上攀爬。他抄起身邊的長槊,槊杆上還留著昨日激戰的牙印,那是個魏兵臨死前死死咬住的,齒痕深得幾乎要將硬木咬斷,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漬。“讓火營潑油!”他嘶吼著,將槊尖狠狠捅進一個魏兵的小腹。那魏兵的血,噴在他臉上,帶著濃重的腥氣。“告訴弟兄們,退一步就是銅雀台!先帝的陵寢就在那裡!”
火油順著城牆的溝壑流淌,遇到火星,便騰起丈高烈焰。魏兵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如同地獄傳來的哀號。這時,有個披發的燕兵,突然瘋了般將火把扔進梯衝的木槽,自己也跟著撲了上去。火舌瞬間將他吞噬,他卻在烈焰中死死抱住梯衝的鐵鏈,直到整架器械轟然倒塌,連帶著城牆上的一段女牆都被拽得崩裂。慕容德認得他,是鄴城東門的小吏王二。前日,王二還跪在帳外,求他救救染了瘟疫的兒子,那時他隻能遞過半袋發黴的小米。如今,連這點念想都無法給予,慕容德心中滿是悲痛與無奈。
這已是雙方拉鋸的第十一日。前七日,燕兵靠著慕容德親繪的“九宮暗渠圖”,在城根下挖出十七條地道。最深處,竟通到魏軍糧營附近。慕容軒帶著三百死士,趁夜摸出城外,斬殺了魏軍兩個將官,連拓跋珪的糧道都被燒了半段,火光照得漳水南岸如同白晝。那時,城樓上的燕兵還能笑著說:“範陽王的智謀,比先帝當年還厲害!”
然而,自從第九日中山來的信使被魏軍截殺在城下,連人帶信釘在木樁上示眾後,這笑聲就戛然而止。信使的屍身,掛在西門外的歪脖子樹上。風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露出腹上的箭孔。那裡本該藏著慕容德的第八封求援信,信裡他言辭懇切,隻求侄子能發一支援兵。可如今,那封信和信使的腸子纏在一起,被烏鴉啄得稀爛,殘片上“中山”二字在風中顫抖,仿佛在無聲地哭泣,訴說著燕軍的無奈與悲哀。
“王爺,糧倉真的見底了。”負責軍需的參軍,滿臉愁容地跪在地上,捧著半袋發黴的豆餅。餅上生著的綠黴,沾了他滿手,仿佛是饑餓與絕望的象征。“昨日,有三個傷兵……把自己的斷肢煮了吃,被我撞見了,鍋沿上還掛著碎骨……”
慕容德走進糧倉,一股酸腐味撲麵而來,刺得他睜不開眼。角落裡堆著些樹皮和草根,幾個士兵正用石頭捶打著觀音土,試圖和著僅存的穀糠咽下。喉結滾動的聲音,在空蕩的糧倉裡格外刺耳,仿佛是生命在掙紮的呐喊。他不禁想起太和五年370年),前秦滅燕時,他跟著慕容垂逃亡關中。那時,連野草都要搶著吃,慕容垂卻總能從懷裡摸出半塊乾糧塞給他,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熨帖著他的小腹:“德兒,人活著,就不能丟了骨氣。”可如今,他看著這些為燕人賣命的士兵啃土,心中不禁發問,骨氣又能值幾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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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清不知何時跟了進來,她捧著一卷《神農本草經》,低聲說道:“王爺,屬下已讓醫營把能入藥的野草都采來了,可……終究填不飽肚子。”她袖口沾著草藥的汁液,那是連日來為傷兵搗藥留下的痕跡,顯示出她的疲憊與無奈。“慕容軒在東門發現魏兵在城外晾曬糧草,要不……”
“不行。”慕容德打斷她,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他帶的人不足五百,去了就是送死。”
夜襲發生在三更。魏軍借著月色,如同鬼魅般悄悄架起百架雲梯。城樓上的燕兵,大多餓得發昏,有的靠在垛口就睡著了。竟讓魏兵悄無聲息地爬上了東北角。第一個發現敵兵的,是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兵。他本是守鐘樓的,聽見瓦片響動,摸索著摸起身邊的銅鑼就敲。鑼聲未落,就被魏兵的長矛貫穿了胸膛。銅鑼滾落在地,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刺耳的回響,驚得城頭上的夜鷺撲棱棱飛起,也驚醒了沉睡的城防。
慕容德提著“破虜刀”,火速衝了過去。此時,東北角的城樓已被魏兵占了半麵。他看見慕容軒被三個魏兵圍在垛口,形勢危急。慕容德怒吼著,如猛虎下山般劈翻兩人,刀背重重砸在第三個魏兵的後腦,救下慕容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