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裡的火,舔舐著最後一張書頁。
墨跡在高溫下扭曲、沸騰,最終化為一縷輕煙,混入人間炊火,再也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
蘇璃的臉上沒有半分不舍,隻有一種曠日持久的疲憊終於卸下的安寧。
風從破舊的窗欞擠進來,繞著她打了個旋,送來一句輕柔得仿佛歎息的耳語:“謝謝你,忘了我。”
蘇璃笑了笑,用火鉗撥了撥灰燼,讓那最後一點念想也散得乾乾淨淨。
故事,真的能被遺忘嗎?
山雨來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芭蕉葉上,劈啪作響。
采藥的小女孩阿楚抱著藥簍,連滾帶爬地衝進一個避雨的山洞。
洞裡陰冷潮濕,彌漫著一股土石和腐葉混合的氣味。
她靠著洞壁坐下,試圖點燃火石,微弱的光亮一閃,照亮了她麵前的石壁。
那不是一麵普通的石壁。
上麵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圖文,筆觸古樸,似是出自數代人之手。
阿楚借著時明時暗的火光,好奇地辨認著。
那些是早已失傳的舊日傳說,是連村裡最老的老人也講不全的英雄史詩。
她的目光被最深處一幅模糊的人像吸引,那畫像線條簡單,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
畫像旁,一行小字被泥灰半掩著,阿楚湊近了,一字一字地念出聲:“講述者……蘇璃……傳人……”
蘇璃!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她腦中炸開。
村裡那個終日熬粥、沉默寡言的老婆婆?
那個無論孩子們如何央求,都隻搖著頭說“我隻會煮粥”的蘇璃?
她就是那個傳說中,能用言語撼動山河、用故事延續文明的“講述者”?
阿楚的心狂跳起來。
她下意識伸出手,想抹去畫像上的泥灰,指尖觸及冰冷石壁的瞬間,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頭頂。
她看見了無數幻象:萬人跪拜的祭壇,烽火連天的戰場,神魔嘶吼的蒼穹……而自己,就站在那最高處,身披星辰,口含天憲。
她想開口,卻發現喉嚨裡像是被灌滿了鉛,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台下,無數狂熱的眼睛盯著她,等待著她口中的“神諭”,等待著她講述下一個決定他們命運的故事。
那不是恩賜,是枷鎖!
一個無法言語、無法反抗、隻能被動承載所有期望的傀儡!
“不!”阿楚驚叫一聲,從幻覺中掙脫,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麵沾染了什麼看不見的詛咒。
她沒有再試圖擦拭那行字,反而抓起一把濕潤的苔蘚,小心翼翼地,將那“傳人”二字重新覆蓋,蓋得嚴嚴實實,仿佛從未存在過。
當夜,回到家的阿楚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再次站在高台之上,萬人跪拜。
但這一次,她沒有試圖說話,而是轉身走下祭壇,走入人群,消失不見。
第二天清晨,天光放亮。
阿楚將藥簍裡所有草藥都整理好,隻留下最後一株通體幽藍、葉脈如心形紋路的“憶心草”。
傳說中,此草能喚醒最深處的傳承記憶。
她走到村口的溪流邊,沉默良久,然後用兩塊石頭,將那株珍貴的憶心草搗得粉碎,幽藍色的汁液浸染了石麵。
她捧起石粉,儘數撒入清澈的溪水之中,任由那承載著龐大記憶的碎片,被流水帶向不知名的遠方。
她終於明白,蘇璃婆婆每日熬煮的,或許不是粥,而是一種遺忘。
真正的自由,不是去繼承一個神話,而是擁有連自己都不再相信神話的權利。
村東頭新建的武塾裡,一群半大孩子正吼得麵紅耳赤。
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嶽山武譜圖解”,是村裡識字的先生根據口耳相傳的零星片段,自己揣摩著畫出來的。
村裡的老拳師張伯搖著頭,想上前糾正其中幾處明顯的氣血搬運錯誤,卻被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攔住。
“張爺爺,這可是嶽山老祖宗親傳的武學,錯不了!”少年們一臉崇敬地看著牆上的圖譜,仿佛那上麵畫的不是粗劣的線條,而是通往絕世高手的無上法門。
嶽山。
這個百年前憑一雙鐵拳鎮守此地的傳奇人物,他的名字早已成了一個圖騰,一個口號。
至於他的拳法究竟是什麼模樣,反而沒人真正在意了。
張伯歎了口氣,搖著頭走了。
當夜,那個叫鐵牛的少年不服輸,獨自在武塾裡對著圖譜練拳。
月光如水,灑在空曠的院子裡。
他一遍遍重複著圖上那個蹩腳的招式,練得汗流浹背,卻總覺得氣血不順,渾身彆扭。
就在他幾近虛脫,打算放棄之時,一陣夜風毫無征兆地穿堂而過。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陣風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輕柔卻不容抗拒地包裹住他的身體。
他的拳、他的腰、他的腿,都不再受自己控製,被一股玄妙的力量牽引著,以一種行雲流水般的軌跡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