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晏接過那隻小小的布包,指尖觸到粗麻的紋理,溫熱的,像是剛從誰的掌心離開。
他想說聲謝謝,可阿九已經像隻被驚動的小鹿,轉身就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隻留下一縷被風吹散的淡淡草藥香。
他捏著布包,回到自己借住的陋室,海風從窗格的縫隙裡擠進來,帶著鹹腥的涼意。
他解開布包的繩結,一股更為清冽的草木氣息撲麵而來,是新采的安神草,葉片上還帶著未乾的晨露。
就在他準備將草藥收進行囊時,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物。
他撥開草葉,一枚陳舊的米粒靜靜躺在布包夾層裡,色澤暗黃,形狀和昨夜他枕邊那粒,一般無二。
心臟猛地一縮。
康晏衝出屋門,想去追問阿九,卻在村口的小廣場上停住了腳步。
幾個垂髫孩童正圍著一堆濕泥,用稚嫩的小手捏著一個個歪歪扭扭的泥塑小灶。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將一粒同樣的陳米,嵌入小灶的灶口,嘴裡還奶聲奶氣地唱著一支古怪的童謠:“粥娘娘不吃米,米替她看家……粥娘娘睡得香,米在門外站崗……”
陽光下,那幾粒被當做“眼睛”嵌入泥灶的米,仿佛有了生命。
康晏站在原地,良久,良久。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緩緩退回巷中,將那粒米從草藥包裡取出,沒有再去找阿九,而是放進了自己行囊最深處的一隻錦囊裡。
有些饋贈,是不能問的。
追問,就是一種辜負。
自從那夜之後,村裡的聾兒變了。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低著頭躲避人群,而是常常獨自一人站在海邊的礁石上,或是村口的老梅樹下。
每當風起,他便會仰起臉,閉上雙眼,那雙失聰的耳朵仿佛成了無用的擺設,但他的手指卻在空中微微顫動,像是撥弄著無數根看不見的絲線。
村裡人起初隻當是孩子氣的玩耍,沒人放在心上。
直到半月後,一場鎖山大霧連下了三天三夜,進山采藥的獵戶趙三迷了路,音訊全無。
就在全村人焦急萬分,準備組織人手冒險進山時,聾兒瘋了似的從村外跑回來,一把抓住趙三的婆娘,不由分說地將她拖到一片空地上。
他用手指蘸著地上的積水,飛快地在泥地上畫著。
線條曲折蜿蜒,交錯縱橫,竟是一幅無比精準的山穀水脈走向圖。
他指著圖上一個被圈起來的標記,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出喝水的動作。
眾人將信將疑,但抱著一線希望,幾個膽大的後生還是按著地圖的指引進了山。
兩個時辰後,他們竟真的在圖上標記的那個山洞裡,找到了虛弱不堪的趙三。
他正是靠著洞裡的一汪清泉才活了下來。
全村轟動。
人們圍住聾兒,七嘴八舌地問他是如何知道的。
聾兒隻是沉默地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的心,最後,他的手指,遙遙指向了村口那株虯結蒼勁的老梅樹。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彌漫的霧氣中,老梅樹的枝條疏影橫斜,那搖曳的走勢,竟與他畫出的水脈地圖,隱隱暗合。
阿九不知何時也站在人群中,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然後默默地從自己的小布兜裡,掏出一包曬乾了的風鈴草,係在了聾兒的腰間。
她知道,風,已經找到了它新的耳朵。
不,或許應該說,風正在教會這個世界,萬物如何彼此傾聽,彼此映照。
村裡新建的學堂開課了,孩子們習字的第一個字,便是“風”。
有個叫狗剩的頑童,性子最是頑劣,教書先生讓他寫一百遍“風”,他偏偏把裡麵的“幾”字,全都寫成了“九”。
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正要舉起戒尺,卻被村裡那位不常露麵的老塾師攔下了。
老塾師眯著眼看了看狗剩寫的字,隻淡淡說了一句:“由他去吧。”
當夜,狗剩做了個夢。
夢裡,一個看不清麵容的灰袍老者,就坐在村口那塊大青石上,一言不發,隻是伸出手指,在空中緩緩劃動。
他每劃一筆,山穀裡的風便應聲轉向,時而如猛虎下山,時而如細柳拂麵。
狗剩看得癡了,下意識地跟著比劃。
第二天醒來,他鬼使神差地又在紙上寫下那個錯誤的“風”字。
就在他落筆的那一瞬間,窗外一株老柳樹的枝條,竟猛地一抽,無風自動,擺出了一個古怪的拳架起手式。
村裡的武童們見了,覺得有趣,爭相模仿。
誰知這歪歪扭扭的“九”字,竟真的對應著一套招式。
他們依著筆畫順序打出來,姿勢荒誕滑稽,卻出奇的實用,幾個回合下來,竟能將村裡最壯的漢子也撂倒在地。
一套全新的“歪字拳”就這麼誕生了。
村頭的老采藥婆婆拄著拐杖路過,看著孩子們打得熱鬨,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語:“嶽山那老家夥若還在,怕是要笑出聲來。”她比誰都清楚,有時候,錯誤,才是傳承真正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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