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在胸腔裡打了個轉,帶著冰涼的塵埃味。
他的手,那雙因常年打磨陶器而布滿細繭的手,微微顫抖著,最終還是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
門內,沒有想象中的鬼魅,也沒有突如其來的襲擊。
隻有那隻他日夜守護的陶碗,靜靜地安放在門檻上,碗口朝天,像是在承接某種無形的東西。
夜風從他身後灌入,帶著山野的涼意,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
也就在這一刻,他看見了。
碗底的霜痕並非靜止,那凝結的白霜邊緣,有新的、細微的冰晶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它們像是有生命般,一筆一劃,勾勒著一個全新的輪廓。
那是一個字的雛形,緊緊挨著已經成型的“小芽”二字。
他屏住呼吸,連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霜。
這是名字,是那個被遺忘的靈魂,在用世間最冷冽的筆觸,為自己續寫生命。
他蹲下身,湊得更近,幾乎能感受到那股從碗底滲透出的、徹骨的寒意。
風再次穿過門廊,這一次,不再是無聲的吹拂。
一聲輕微至極,卻又清晰無比的“芽!”,仿佛就從那霜痕中響起,直接鑽入他的腦海。
這聲音清亮、稚嫩,帶著初生的喜悅。
就在這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一絲異動。
那隻陶碗的旁邊,一抹極淡的影子浮現出來。
正是那個拄著拐杖的小女孩。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低著頭,喃喃自語著那些無人能懂的舊事。
她的影子微微側著,小小的頭顱偏向陶碗,那姿態,分明是在……傾聽。
風,第三次拂過。
“芽!”
聲音再次響起,比上一次更加清亮。
而那個舊日的影子,那個隻存在於記憶和傳說中的小女孩,竟對著發出聲音的霜痕,緩緩地、鄭重地,點了下頭。
那不是機械的動作,而是一種確認,一種回應,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終於聽到了彼此的呼喚。
他死死地盯著碗底,心臟狂跳。
他看見,在那即將成型的第三個字的邊緣,一顆新的霜珠驟然凝結,晶瑩剔通,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完成那驚世駭俗的最後一筆。
他明白了。影子,不再隻記得過去。它,也開始學會聽未來了。
這驚人的發現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在整個村落蔓延開來。
清晨的練武場上,一群武童正在紮著馬步。
一個最年幼的孩童,不過五六歲,按捺不住性子,猛地踏地前衝。
他小小的身子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足下青石板竟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一個清晰無比的“跑!”字,隨著塵土震蕩開來。
場邊的老武師還未及嗬斥,場院中心,一株百年老藤下的陰影裡,一個高大魁梧的影子毫無征兆地浮現。
那是傳說中的護村武神,嶽山。
他拄著一根看不清材質的石杖,身形凝實如山。
所有孩童瞬間噤聲,連呼吸都停滯了。
然而,那踏出“跑”字的幼童卻毫無懼色。
他小臉漲得通紅,非但不退,反而借著前衝之勢,再次躍起,一記稚嫩的衝拳直搗嶽山之影。
拳頭雖未觸及,但那股淩厲的拳風,卻像一把無形的刻刀,再次劃過地麵。
“跑!跑!跑!”
三聲爆鳴,一聲比一聲響亮,震得場邊兵器架上的刀劍嗡嗡作響。
所有人都以為嶽山之影會因這“挑釁”而降下神罰。
可那凝如實質的影子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幼童,片刻之後,竟緩緩抬起由影子構成的右手,用那虛幻的石杖,輕輕點向地麵。
一聲輕響,節奏竟與那三聲“跑”字最後的落音,同頻共振。
隨著這一聲輕點,盤踞在院牆上的百年老藤,無數藤蔓竟如活物般齊齊輕微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在應和。
當夜,老武師獨自坐在院中,被眼前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些白日裡應和的藤蔓,竟在無人打理的情況下,自發地纏繞、盤結,在月光下,於牆壁上構成了一個巨大而蒼勁的“跑”字。
每一片葉麵都浮動著淡淡的流光,比新刻的石碑還要清晰。
老武師渾濁的雙眼泛起淚光。
他知道,那位沉默了百年的守護者,終究是願意隨著這些奔跑不息的新生代,一同起舞了。
異象不止於此。
村東頭的新婦家中,燈火徹夜未熄。
她正低頭織布,身旁七歲的盲童卻焦躁不安。
那燈焰不知為何,在燈罩內瘋狂跳動,每一次跳動,都在空氣中留下一個灼熱的“聽”字殘影。
盲童雖看不見,卻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氣息。
他煩躁地伸出小手,一巴掌拍在冰涼的燈壁上。
“啪!”一聲脆響,聲如裂帛。
瞬間,屋內光影扭曲,一個溫柔而哀傷的女性影子,在燈壁後緩緩浮現。
正是那位因思念亡夫而哭瞎雙眼的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