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三月的風,刮過山西高原,已帶上了塞北特有的、刀子般的凜冽。李自成的大纛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數十萬大軍如同黑色的鐵流,碾過剛剛解凍的土地,向著帝國的北疆心臟——北京,滾滾東進。自太原北上,除了寧武關那座用七萬條性命填平的血色關隘,竟再未遇到像樣的抵抗。恐懼與絕望如同瘟疫,沿著大順軍的進軍路線瘋狂蔓延,將一座座雄關重鎮的脊梁,無聲無息地腐蝕、折斷。
三月初一,大同。這座九邊鎖鑰的城門洞開,總兵薑鑲那張帶著謙卑笑容的臉龐,在初春微弱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代王府的金頂在遠處沉默地閃耀,而宣大總督王繼謨,此刻卻遠在百裡之外的陽和衛今山西陽高),如坐針氈。
陽和衛的關帝廟裡,香火繚繞。一身緋袍、麵容枯槁的王繼謨立於關帝神像前,須發微顫,聲音因激動而嘶啞:“……關聖帝君在上!今流寇猖獗,國難當頭!我輩世受國恩,當以死報效!諸君當與本督同心戮力,共守疆土!若有二心,神人共戮!”他慷慨激昂,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堂下肅立的文武官員。然而,回應他的,隻有一片令人心寒的死寂。將領們低垂著頭,眼神閃爍,躲避著他的目光;文官們麵無表情,嘴唇緊閉。那莊重的誓言,落在空曠的大殿裡,如同石沉大海,隻激起一片尷尬的、名為“默默虛應”的漣漪。王繼謨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
當夜,陽和衛的暗流終於衝破了堤壩。親信驚慌來報:城內外駐軍異動頻頻,各部將佐府邸燈火通明,往來密使不斷!更有人直言,已備好牛酒彩綢,隻待“新主”駕臨!王繼謨如遭雷擊,最後的幻想徹底破滅。他再也顧不得什麼總督威儀、守土之責,倉惶召集起僅存的百餘親兵,帶上象征最後一點權力的庫銀餉箱,趁著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如同驚弓之鳥,悄悄打開了陽和衛的後門,策馬狂奔,向著北京的方向亡命逃竄!
然而,這最後的逃亡,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行至半途,荒野寂寥,寒風如刀。突然,護送的親兵中爆發出一聲呼哨!緊接著是無數貪婪的呐喊:“動手!搶銀子!搶好馬!”那些平日裡忠勇的親隨,此刻眼中隻剩下對財貨的瘋狂!他們如同餓狼撲食,蜂擁而上,刀鞘砸向昔日同袍,爭搶著沉重的銀箱,搶奪著最好的戰馬!王繼謨被這突如其來的叛亂驚呆了,勒馬在原地徒勞地嘶吼、嗬斥,聲音卻被淹沒在哄搶的喧囂中。片刻之間,餉銀被劫掠一空,好馬被搶奪殆儘,叛兵們帶著得手的狂喜,呼嘯著消失在荒野深處,隻留下王繼謨孤零零一人一騎,在料峭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形同乞丐。
就在他煢煢孑立、悲憤欲絕之時,陽和衛的方向,卻隱隱傳來了喧天的鑼鼓和歡呼聲。兵備道於重華,這位陽和實際的掌控者,正率領著全城士紳百姓,“郊迎十裡,士民牛酒塞道”,以最盛大的儀式,迎接著李自成派來的前鋒將領。陽和衛,這座王繼謨棄如敝履的重鎮,已然在大順的旗幟下,完成了它無聲的易幟。
王繼謨望著陽和衛方向那升騰的喧囂煙塵,又低頭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和身下那匹瘦弱的老馬,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湧上心頭。他顫抖著,用凍僵的手指,在冰冷的馬鞍上鋪開一張皺巴巴的紙,蘸著墨汁或許還有未乾的淚水),寫下了那份字字泣血、荒誕絕倫的請罪奏疏:“……臣煢煢孤身,餉銀儘失,親兵潰散……大勢已去,回天乏術……止有歸命於皇上而已……”他將這封浸透著絕望的奏疏交給一個同樣落魄的隨從或許是僅存未叛的),目送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北京的官道儘頭。
數日後,當這封奏疏曆經輾轉,終於擺上崇禎皇帝那同樣冰冷的禦案時,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份同樣出自皇帝之手、卻比王繼謨的奏疏更加荒謬絕倫的朱批諭旨:“姑著戴罪收拾兵將,立解雲大同)圍!”此時,大同城頭早已飄揚著“闖”字大旗數日!皇帝竟在命令一個丟失了所有轄地、身邊連一個親兵都不剩的光杆總督,去“收拾”那根本不存在的兵將,“解救”一座早已陷落、並且是主動投降的城池!這道穿越時空的荒謬旨意,如同大明王朝臨終前一聲淒厲而怪誕的哀鳴,在曆史的荒原上回蕩,成為軍事史上絕無僅有的黑色幽默。
三月初六,宣府鎮今河北宣化)。這座拱衛京畿的最後一道重要關隘,籠罩在一種詭異的平靜與躁動交織的氣氛中。巡撫朱之馮,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拖著病體,在親隨攙扶下登上了飽經風霜的城樓。他望著城外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漫湧而來的大順軍,聽著風中隱隱傳來的“迎闖王”的呼聲,老淚縱橫。他猛地推開攙扶,用儘全身力氣,對著城牆上那些眼神躲閃、抱著武器如同抱著燒火棍的守軍嘶聲高喊:“將士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賊寇臨城,正是我等報效朝廷、馬革裹屍之時!拿起刀槍!隨本撫……殺賊!”他的聲音在寒風中顫抖、破碎,充滿了悲壯與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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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城牆上的士兵們,如同泥塑木雕,抱著手,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或者乾脆低下頭,盯著自己沾滿泥汙的靴尖。沒有熱血沸騰的呐喊,沒有刀槍出鞘的鏗鏘,隻有一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漠然。朱之馮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麻木的臉,最後落在不遠處城樓角上——總兵王承胤那張油滑的臉上,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的冷笑!朱之馮瞬間明白了什麼,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猛地攫住了他。他踉蹌一步,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堞,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像個無助的孩子般,抱著花白的頭顱,失聲痛哭!那哭聲淒厲而絕望,在空曠的城樓上嗚咽盤旋,為大明北疆的防線,奏響了最後的挽歌。
幾乎就在朱之馮痛哭失聲的同時,宣府鎮堅固的城門,由內而外,轟然洞開!總兵王承胤一身嶄新的便服刻意避開了官袍),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親自率領著城中大小官吏和一群敲鑼打鼓的百姓,湧出城門!彩綢飄揚,鼓樂喧天!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無數普通百姓,竟在胸前用白布或紅紙,醒目地貼著“順民”二字!他們手持香燭,黑壓壓地跪滿了官道兩側,焚香的青煙嫋嫋升起,彌漫在初春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幅詭異而震撼的“迎王師”圖景!
與此同時,一支大順偏師,如同銳利的尖刀,從山西東出固關今山西平定東),直撲河北真定府今河北正定)。鎮守此地的巡撫徐標,是這條潰敗防線上最後一塊硬骨頭。當大順軍勸降的檄牌送到他案頭時,這位以剛烈著稱的巡撫勃然大怒!他一把抓起那塊木牌,狠狠摔在地上,抽出佩劍,厲聲喝道:“亂臣賊子,安敢辱我!斬使碎牌,以明吾誌!傳令三軍,整軍備戰!本撫誓與真定共存亡!”其聲如金石墜地,擲地有聲。
然而,他激昂的怒吼餘音未落,異變陡生!身旁幾名本應護衛他的親兵,眼中卻閃過一絲冷酷的決絕,猛地撲了上來!動作快如閃電,乾淨利落!徐標猝不及防,佩劍尚未揮出,雙臂已被死死反剪!他驚愕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些朝夕相處的部下,看著他們臉上那陌生的、帶著殺氣的冷漠。
“你們……你們要造反?!”徐標嘶聲怒喝。
為首的衛隊長麵無表情,聲音冰冷:“巡撫大人,對不住了。弟兄們……想活命!”說罷,不由分說,用破布堵住徐標的嘴,將他五花大綁,如同拖拽一口麻袋,粗暴地拖出了巡撫衙門!真定城西門洞開,寒風呼嘯。徐標被推到城門外的空地上,他奮力掙紮,怒目圓睜,口中發出“嗚嗚”的怒吼,望向城頭的目光充滿了悲憤與不甘。劊子手麵無表情地舉起了新磨的鬼頭刀,在慘淡的晨光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三月初七,真定城頭,象征著大明的旗幟頹然落下。一麵嶄新的“順”字大旗,在無數雙或麻木、或期待、或恐懼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升起。隨著這座畿輔重鎮的陷落,大明王朝的萬裡江山,如同被抽掉了最後一塊基石的巨塔,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崩塌之聲。距離那座巍峨的紫禁城轟然傾覆,隻剩下最後短短的十二個日夜。冰冷的倒計時,如同喪鐘的秒針,開始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無情地敲響。而北京城深宮裡的崇禎皇帝,此刻或許正對著那份命光杆總督“立解雲圍”的朱批,徒勞地期盼著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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