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皇宮的硝煙尚未散儘,破碎的龍旗在廢墟上低垂。李長風剛剛踏出囚禁了清帝母子的翔鳳樓,冰冷的空氣裹挾著血腥與焦糊味撲麵而來。一名傳令兵便踏著滿地的琉璃瓦碎片,疾奔而至,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
“報大帥!巴特爾將軍親率本部精銳騎兵,已將睿親王府圍得水泄不通!將軍嚴令各部,擅入府門半步者,軍法從事!他…他獨自一人進去了!”
李長風腳步微頓,銳利的目光投向皇宮西北方向。那裡,睿親王府高聳的院牆和歇山頂的輪廓,在黃昏的殘陽與彌漫的硝煙中若隱若現。他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神色,隻有一絲了然的深沉,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幕。他沉默片刻,隻淡淡吐出一個字:“嗯。”
睿親王府。這座曾經象征著滿洲最高權柄、煊赫一時的府邸,此刻在肅殺的包圍中死寂無聲。府門緊閉,高大的朱漆門板上布滿刀砍斧劈的痕跡,門前倒伏著幾具穿著王府侍衛服飾的屍體,血已凝固成深褐色。府邸周圍,數隊身著精悍皮甲、背負火銃或強弓、腰挎彎刀的李家軍蒙古騎兵,如同鐵鑄的雕像,將整座府邸圍得密不透風。他們胯下的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蹄刨著染血的凍土,騎士們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可能藏匿敵人的角落,空氣凝重得如同凍結。沒有命令,沒有任何人敢靠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風暴中心的大門。
府內,同樣是一片末日般的狼藉。前院的影壁被炮彈削去一角,精美的磚雕碎裂滿地。抄手遊廊的彩繪闌乾斷折傾頹,名貴的花木或被踐踏,或被炮火引燃,隻剩下焦黑的枝乾。曾經象征著主人無上尊榮的儀仗器物——豹尾槍、立瓜、臥瓜,東倒西歪地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整個王府,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隻有寒風穿過破敗門窗時發出的嗚咽,如同垂死的歎息。
王府深處,一處相對偏僻、布置卻極為雅致的暖閣內,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麵世界的血腥與喧囂,也隔絕了最後一絲天光。隻有一盞孤零零的牛角燈,在紫檀木的案幾上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暖閣中央,一個穿著褪色蒙古袍的女人靜靜佇立。正是多爾袞的側福晉,科爾沁部的烏蘭格格。她身姿依舊挺拔,如同風雪中不肯倒下的白樺,但曾經明豔照人的臉龐,此刻卻刻滿了風霜與憂慮的痕跡,深陷的眼窩下是濃重的陰影,緊抿的嘴唇透著一股近乎執拗的堅毅。她的右手,緊緊護著一個約莫十六歲、穿著同樣樸素蒙古袍的少女。少女有著一雙清澈如草原湖泊的大眼睛,此刻卻盛滿了驚惶與巨大的困惑,身體微微繃緊,帶著一種本能的抗拒,卻又緊緊靠在烏蘭格格身側,像一隻尋求庇護又充滿警惕的小鹿。
烏蘭格格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暖閣那扇緊閉的、雕著纏枝蓮紋的楠木門。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胸膛起伏,仿佛在等待著最終的審判,又像是在絕望的深潭裡,拚命抓住最後一絲渺茫的、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門外,傳來了沉重而穩定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由遠及近,踏在冰冷的地磚上,每一步都清晰地敲打在暖閣內兩人緊繃的心弦上。
吱呀——
厚重的楠木門被緩緩推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堵住了門口的光線,將巨大的陰影投射進來。他身披李家軍製式、卻明顯帶有蒙古鑲邊特色的精良鎖子甲,外罩深青色戰袍,腰懸一柄鑲嵌著狼頭的沉重彎刀。戰袍上沾染著暗褐色的血汙和硝煙的痕跡,散發著濃烈的、屬於戰場的氣息。頭盔被他取下,夾在臂彎,露出一張被風霜刻蝕、棱角分明如同岩石般的臉龐。濃眉如刀,眼神銳利如鷹,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磨礪出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鐵血威嚴。
正是李家軍騎兵統帥,巴特爾——烏蘭格格昔日的忠誠侍衛長。
當他銳利的目光穿透暖閣內昏黃的光線,落在烏蘭格格臉上時,那如同寒鐵般冷硬的眼神,驟然間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平靜的冰麵被巨石砸開,露出了下麵洶湧激蕩的暗流。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夾著頭盔的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甚至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那目光中,是曆經生死後重見故主的激動,是未能護主周全的深深愧疚,是時光荏苒的無限感慨。
烏蘭格格同樣渾身劇震!她護著少女的手下意識地更用力了些。她死死盯著巴特爾那張既熟悉又陌生、刻滿了歲月與風霜的臉龐,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那雙曾經明亮如星、此刻卻飽含風霜與悲愴的眼睛,瞬間湧起無法抑製的、滾燙的霧氣——是為這忠誠舊部的幸存,也是為那被戰火碾碎的過往。
時間,在這昏黃的暖閣裡,仿佛凝固了。隻有牛角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兩張飽經滄桑、無言對視的臉上投下明滅的光影。
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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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爾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咽下某種哽在喉嚨深處、堅硬如鐵的東西。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前邁了一步。沉重的戰靴踏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臉上的鐵血威嚴如同潮水般褪去,隻剩下純粹的、對故主的敬重與重逢的百感交集。
他走到距離烏蘭格格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高大的身軀緩緩地、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對主子的恭敬姿態,單膝跪了下去。沉重的鎖子甲甲葉發出嘩啦一聲輕響。他將夾在臂彎的頭盔輕輕放在冰冷的地磚上,然後抬起頭,目光穿過模糊的視線,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烏蘭格格的眼睛。他的嘴唇翕動著,聲音沙啞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蒙古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主子…奴才巴特爾…回來了…”
這聲低沉嘶啞的呼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擊碎了烏蘭格格苦苦維持的堅強壁壘。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出了她深陷的眼眶,沿著蒼白消瘦的臉頰洶湧而下。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但劇烈的顫抖卻出賣了她內心翻江倒海的激蕩——是為這忠誠的回歸,也是為那些逝去的、再也無法追回的年華。
她身旁的少女蘇泰,被這壓抑而沉重的氣氛和烏蘭格格劇烈的情緒所震懾,臉色更顯蒼白,下意識地又往烏蘭格格身後縮了縮,大眼睛裡充滿了茫然、驚懼,警惕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跪下的、散發著鐵血氣息的陌生將軍。
巴特爾的目光,終於從烏蘭格格淚流滿麵的臉上,移到了她身後那個驚惶不安的少女身上。當他的視線觸及蘇泰那雙清澈明亮、帶著驚惶和倔強的眼睛時,一種強烈的、源於記憶深處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那眉眼…那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深處,那份澄澈與倔強,像極了他記憶深處某個模糊又無比重要的影子…像極了他失散多年、音訊全無的親生骨肉!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銳利的鷹眸瞬間瞪大,裡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與一種狂喜的、卻又帶著巨大惶恐的探尋。他死死地盯著蘇泰,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觸碰那個身影,確認什麼,卻又在即將抬起時猛地僵住,仿佛害怕這微弱的希望再次破滅。
烏蘭格格敏銳地察覺到了巴特爾目光的劇變,也感受到了蘇泰的恐懼。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心緒,聲音帶著一種複雜難言的意味,對蘇泰,也是對巴特爾說道:
“蘇泰…彆怕…這是巴特爾將軍…也是…一直在尋找你的人…”
十六歲的蘇泰身體猛地僵住!“尋找”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塵封的記憶!山西的流離失所,那個絕望的小女孩…還有後來,是多爾博哥哥…是他認出了她頸間那個小小的、刻著部落圖騰的銀鎖,是他將她從泥濘中拉起,帶回了盛京,給了她庇護和溫暖…她從未想過,除了多爾博哥哥和烏蘭額娘對長輩的尊稱),世上還有人一直在尋找她?
她強迫自己抬起臉,迎向巴特爾那雙銳利如鷹、此刻卻盛滿了無法言喻的複雜情感的眼睛。那目光中的期盼、痛苦、狂喜和小心翼翼…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鎖!一些破碎的畫麵閃過腦海:寬闊的肩膀,低沉的笑聲,還有…還有那雙同樣銳利、卻盛滿慈愛的眼睛!她頸間那枚小小的、從不離身的銀鎖,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滾燙!
“你…”蘇泰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帶著哭腔,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指著巴特爾,又下意識地摸向自己頸間的銀鎖,“…鷹的眼睛…我…我夢裡…阿布父親)的眼睛…像草原上的鷹!是你?!真的是你?!”
轟——!
如同九天神雷在巴特爾的靈魂深處轟然炸響!也如同重錘砸在蘇泰的心上!“鷹的眼睛”!這正是他年少時的綽號!還有那銀鎖…他絕不會認錯!那是他親手為剛出生的女兒戴上的!
“蘇泰!我的蘇泰!”巴特爾再也無法抑製,發出一聲混合著極致狂喜與極致痛苦的嘶吼!巨大的身軀猛地向前撲去,張開鋼鐵般的臂膀,不顧一切地將那個已長成少女的身影,死死地、緊緊地摟進了自己寬闊而冰冷的胸膛!滾燙的、積蓄了不知多少年的淚水,如同熔岩般衝破了他緊閉的眼瞼,從他那雙曾令無數敵人膽寒的鷹眸中洶湧奔流而出,瞬間浸濕了他粗糙的臉頰和懷中女兒烏黑的發鬢。“長生天啊!我的女兒!阿布終於找到你了!阿布對不起你啊!”
十六歲的蘇泰,被生父緊緊擁抱著,巨大的震驚和突如其來的衝擊讓她渾身僵硬。父親冰冷的鎧甲硌著她,那混合著硝煙、血腥和濃烈男性氣息的味道陌生而強烈。十六年的分離,讓她對這個稱呼“阿布”的男人感到無比的陌生。然而,那懷抱中傳遞出的、排山倒海般的失而複得的狂喜和深沉如海的愛意與愧疚,卻像洶湧的暖流,猛烈地衝擊著她築起的心防。血脈深處的呼喚與頸間銀鎖的滾燙感交織在一起,讓她再也無法控製。她顫抖著,淚水洶湧而出,終於抬起僵硬的手臂,遲疑地、卻最終用力地環抱住了父親寬闊而堅實的後背,將滿是淚水的臉深深埋進他冰冷的肩甲縫隙裡,發出一聲壓抑了太久、包含了太多委屈與茫然的嗚咽:“阿布…多爾博哥哥…他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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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蘭格格站在一旁,看著這對曆經劫難終於重逢的父女,淚水再次無聲滑落。這一次,是如釋重負的欣慰,是為巴特爾尋回骨肉的感慨,也夾雜著對命運無常的深深歎息。她默默地注視著,沒有打擾這遲來了十六年的擁抱。
巴特爾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兒,仿佛要將這十六年的缺失全部補回來,又仿佛一鬆手,她就會再次消失。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女兒酷似亡妻的眉眼,感受著她單薄肩膀的顫抖和壓抑的哭泣,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責任感與失而複得的狂喜交織在一起,瞬間包裹了他那顆飽經滄桑的心。他粗糙的大手,笨拙而輕柔地拍著女兒的後背,如同安撫著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
不知過了多久,蘇泰的哭聲漸漸低微,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巴特爾緩緩地、極其輕柔地鬆開手臂,看著女兒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眼中充滿了父親的慈愛、痛惜和無儘的愧疚。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女兒臉頰上的淚珠。
然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昏黃的光線下投下巨大的陰影。臉上的淚痕未乾,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眸中,所有的脆弱與激蕩已然褪去,重新凝聚起鋼鐵般的意誌與身為統帥的威嚴。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又向烏蘭格格投去一個飽含感激與敬意的眼神。隨即,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暖閣門口。
吱呀——
沉重的楠木門再次被拉開。外麵清冷的、帶著硝煙氣息的空氣湧入。
巴特爾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上淚痕猶在,但眼神已如寒冰利刃。他目光掃過暖閣外肅立的幾名親兵,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每一個字都如同金鐵交鳴:
“傳我將令!”
“睿親王府,劃為禁區!增調一隊鑲黃旗包衣指被俘後歸順的可靠滿人)在外圍協防!府內一草一木,一人一畜,包括多爾博阿哥和蘇泰姑娘,皆由本將親衛看護!擅闖者,無論何人,格殺勿論!”
“是!”親兵轟然應諾,聲震屋瓦!
巴特爾不再多言,抓起放在門邊的頭盔,穩穩戴在頭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壓下心中最後一絲柔軟。他最後看了一眼暖閣內昏黃的燈火和相依的烏蘭格格與女兒蘇泰,毅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府外那片依舊彌漫著硝煙與血腥的戰場。猩紅的夕陽餘暉,將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睿親王府冰冷而破碎的青石板上,如同一條通往血色未來,卻也終於尋回至寶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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