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江城還有兩百多裡地的官道上,一輛破舊的、燒著木炭的公共汽車,正“吭哧吭哧”地艱難前行著。
車廂裡,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
有挑著擔子進城賣貨的農夫,有穿著長衫、提著皮箱的學生,還有抱著孩子的婦人。
空氣中,混合著汗味、煙草味,還有木炭燃燒不完全的嗆人味道。
蘇小冉就擠在靠窗的一個位置上,小小的身子,幾乎要被旁邊一個胖大嬸給擠成相片。
但她一點也不在意。
她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興致勃勃地,看著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黑色長衫,看起來像是從哪個當鋪裡淘來的舊貨。
他長得……非常好看。是那種帶著幾分陰柔,卻又鋒利如刀的好看。
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病態的蒼白。
最特彆的,是他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多情的,可他的眼神,卻冷得像數九寒冬裡的冰碴子,看誰都像在看一隻礙眼的蟲子。
他從上車開始,就一直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假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近者皆死”的強大氣場。
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些,給他空出了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
隻有蘇小冉,像個沒事人一樣,不僅不怕他,還一個勁兒地往他跟前湊。
“哎,我說……”
蘇小冉用手肘,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男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哎!”
蘇小冉又碰了碰。
男人依舊沒反應,隻是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我說,大俠!”
蘇小冉鍥而不舍,聲音也大了一點,“這麼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這個問題,她從昨天早上,問到了今天下午。
自從那天,他“救”了她之後,這家夥就一直陰魂不散地……呃,不對,是她一直死皮賴臉地跟著他。
她覺得,他雖然嘴巴毒了點,脾氣臭了點,但本質上,肯定是個好人!
不然,他也不會出手救她。
所以,她決定了!她要跟著他!
用她師父的話說,這叫“報恩”!
男人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冰冷的掃了蘇小冉一眼,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不耐煩。
“我叫什麼,與你何乾?”他的聲音,也和他的人一樣,又冷又硬,像兩塊石頭在摩擦。
“當然有關係啦!”蘇小冉理直氣壯地挺起小胸膛,“我都跟你走了這麼久,總不能一直‘哎,哎,哎’地叫你吧?多不禮貌啊!”
男人看著她那副天真又理所當然的樣子,額角的青筋,不受控製地跳了一下。
誰讓你跟著我了?
他很想這麼吼回去。
可話到了嘴邊,看著她那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不知為何,又咽了回去。
這個小丫頭,就像一塊牛皮糖,一塊……甩不掉的膏藥。
他試過用狠話罵她,罵她是“愚蠢的螻蟻”、
“不自量力的蠢貨”,
結果,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我知道啦,你就是不善於表達關心嘛!其實你心裡,是怕我一個人有危險,對不對?”
他試過用速度甩掉她。
他一步,能跨出幾十米。
結果,他剛停下來喘口氣,就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後麵吭哧吭哧地,邁著小短腿,滿頭大汗地追了上來,一邊追還一邊喊:
“大俠!你等等我呀!你走太快啦!”
他甚至……動過殺心。
就在昨天晚上,他看著她蜷縮在篝火旁,睡得像隻小貓一樣毫無防備的樣子,他的右手,已經緩緩抬了起來。
隻要一下,這個吵鬨的、愚蠢的、礙眼的“螻蟻”,就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可最終,他的手,還是落在了她旁邊那堆快要熄滅的篝火上,為她,添了一根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或許,是她遞過來的那半個、還帶著她體溫的、硬邦邦的窩窩頭?
又或許,是她看到他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時,那發自內心的、擔憂的眼神?
他不懂。
這種感覺,很陌生,很……煩躁。
“名字,隻是一個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