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淵站在濟州島著名的“獨立岩”上,眺望著碧波萬頃的大海和島上寧靜的村落,心中了然。
朝鮮這盤棋,民心可用,但漢城那些被清朝嚇破了膽、習慣了左右逢源的肉食者們,恐怕不會輕易就範。
他摩挲著腰間的刀柄,嘴角泛起一絲冷冽的笑意。鄭太和的拖延表演,金自點的“求援”算盤,他洞若觀火。
“拖延?好啊。”
魏淵對著大海低語。
“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拖到幾時。等沈陽的‘救兵’?嗬,希望他們趕得上趟。”
月色如水,透過簡陋的窗欞灑在鋪著莞草席的地板上。
魏淵剛批閱完幾份來自船隊和日本方麵的簡報,正閉目養神,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門外傳來護衛低沉的稟報聲:“國公爺,那個朝鮮小吏樸德歡求見,說有要事密稟。”
魏淵睜開眼,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讓他進來。”
樸德歡幾乎是佝僂著身子進來的,腳步輕得像貓,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和難以掩飾的緊張。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深深埋下:
“小、小人樸德歡,深夜驚擾國公爺,罪該萬死!但、但有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哦?”
魏淵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起來說話。何事如此緊要?”
樸德歡沒有起身,反而抬起頭,借著月光,魏淵能看清他眼中壓抑已久的痛苦、憤怒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坦誠。
“國公爺明鑒!”
樸德歡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小人這幾日,侍奉在禮曹判書鄭大人左右,也、也鬥膽留心觀察了島上各位大人接待國公爺的一舉一動。小人雖位卑言輕,但在這衙門裡摸爬滾打十幾年,看慣了官場百態,有些東西,騙不了小人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足畢生的勇氣:
“鄭判書帶來的禮物,看似豐厚,實則無根!全是些吃用之物、金銀俗物!沒有象征宗藩歸順的圖冊印信!沒有請求冊封的國書副本!他口口聲聲感念天恩,言辭謙卑得能滴出水來,可小人看得清楚,他那眼神深處,沒有敬畏,隻有算計!他說的每一句‘需召集重臣詳議’、‘需時日決斷’,都是在演戲!都是在拖延!他們漢城的老爺們,根本就沒把國公爺您的要求當真!他們隻想用這些糖衣炮彈把您穩住,然後……”
樸德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積鬱已久的悲憤:
“然後他們轉頭就派人去沈陽求援了!去求他們的‘新主子’大清國來撐腰了!他們怕國公爺您,但更怕北邊的辮子兵!他們寧願做韃子的奴才,也不願真心認回大明這個舊主!為什麼?因為認了韃子,他們這些當官的還能保住頭上的烏紗,還能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認了大明?他們怕!怕國公爺您像在日本一樣,把他們那套腐朽的、隻會欺壓百姓、推諉扯皮的官場給掀了!”
說到此處,樸德歡的胸膛劇烈起伏,長期壓抑的怨氣如同火山般噴發出來。
魏淵看著眼前這個一快吐真言的小吏,不帶任何語氣的說道:
“樸德歡,你跟我說這些,就不怕我把你扭送到朝廷去嗎?”
“國公爺!您知道小人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嗎?小人叫樸德歡,可小人一點都歡不起來!在衙門裡,好事輪不到我,黑鍋永遠是我背!上官貪墨,拿我頂罪罰俸!倭寇襲擾,推我去‘談判’送死!這次天降國公爺,又是派我去碼頭當炮灰!為什麼?就因為我出身低微,不會鑽營,隻會埋頭做事嗎?”
“那些坐在漢城高堂之上的大人們,他們懂什麼?他們隻知道爭權奪利,隻知道媚上欺下!公文旅行半個月,屁事不決!有好處搶破頭,有責任推得乾乾淨淨!他們隻會空談禮法,苛責下官,對百姓疾苦視而不見!酷吏橫行鄉裡,敲骨吸髓,他們管過嗎?沒有!他們隻在乎自己的官位穩不穩,隻在乎給北邊主子的貢品夠不夠豐厚,彆惹惱了人家!”
“國公爺,您這幾日走訪,看到那些老人說起壬辰倭亂時大明援軍的眼淚了嗎?聽到那個商人抱怨剃發易服、進貢韃子的憤懣了嗎?那才是小民的心聲!可漢城的老爺們聽不見!他們捂起耳朵,閉上眼睛,隻想著怎麼在夾縫裡苟且偷安,怎麼保住他們的榮華富貴!他們根本不配代表朝鮮!他們就是一群吸食民脂民膏、隻認強權不認祖宗、毫無廉恥的蛀蟲!”
樸德歡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幾句話,聲音嘶啞,額頭青筋暴起,長久以來被壓製、被羞辱、被當做棋子和替罪羊的痛苦與憤怒,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他不再是一個卑微的小吏,而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終於發出呐喊的底層靈魂的代表。
吼完,他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大口喘著粗氣,臉上滿是淚水和汗水交織的痕跡,身體因為恐懼和激動而劇烈顫抖。
他知道,這番話出口,他在朝鮮,再無立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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