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靜得嚇人。青毛獅子精的狂言猶在耳畔,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散去後,涇河龍王與土地老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後怕和憂色。
他們默默向魏征行了一禮,沒再多言,各自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書房內重歸平靜。陳光蕊這才從書架後的暗影裡轉出身來,臉色凝重。他對著魏征鄭重地行了一禮,
“魏公之恩,光蕊銘記。”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您方才沒有屈服於那孽畜的威脅,甘冒風險也要留下那青獅精,是在為我爭取時間……等待三十三重天的消息,光蕊感佩。”
魏征臉上的剛硬線條並未緩和,反而眉頭鎖得更緊。他習慣性地撚著下巴的短須,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雲,
“感佩什麼?”他搖搖頭,聲音低沉,
“不過是話趕話,被他逼到牆角,不得不強撐罷了。這獅子走得雖不甘,但絕非虛張聲勢。”
“這正是晚生所憂。”陳光蕊走到桌案旁,目光直視魏征,語氣清晰而冷靜,
“那畜生狂言絕不會就這麼算了,必是回去添油加醋複命。文殊菩薩若聽他一麵之詞,為了找回坐騎,隻需向玉帝討一份法旨,玉帝……不會駁了這個佛門菩薩的麵子。”
陳光蕊停頓了一下,點出最殘酷的現實,
“在玉帝眼中,一個妖邪殘害了百姓、潛入皇宮改動了案牘,這些小事,未必值得因此讓佛門下不來台。最遲這兩三日,天庭的旨意就會送到您手上。到那時,您不放人,便是抗旨。”
他的聲音很沉,帶著清醒的認知。
魏征的指節用力撚著胡須,擰成了一個結,顯然在急速思考對策。
半晌,他眼神一亮,帶著一絲決斷,
“若是旨意下來逼我放獅……老夫把奎木狼叫回來,他得老君賜了九轉還魂丹,傷愈之後法力大增。有他在,還有我和龍王、土地幫忙,那青毛獅子算什麼東西?未必就怕了他們。”
陳光蕊立刻搖頭,斷然否定,
“萬萬不可,魏公,奎木狼星君是私訪下界,此事若因你我暴露,豈不是害了他?私自下凡是大罪,更彆說還要與佛門衝突,屆時連老君的麵子都未必好使!星君隻怕立刻要被押回天庭受罰。”
“這……”
魏征又撚了撚胡須,顯然覺得有理,他剛升起的那股勁兒被陳光蕊的擔憂壓下去了。
他換了個思路,語氣帶著試探性的狠厲,“那……趁著旨意未到,我現在就去崔玨那兒,把那孽畜弄死,再請崔判官拘了它的魂魄,隻需做得乾淨利落,讓它魂飛魄散,死無對證!那文殊縱有通天之能,尋不著獅精,又找不到把柄,一時半刻也懷疑不到你頭上!”
陳光蕊依舊搖頭,語氣帶著更深沉的無奈,
“魏公,此策看似可行,實則後患無窮。佛門手段莫測,那文殊親臨長安,若真想探查,未必查不到蛛絲馬跡,未必那獅子就會魂飛魄散。這隻會提前暴露,將我置於更危險的境地。而且……”
他的目光變得複雜而微黯,透著一絲期望,
“若那崔判官真有辦法,能不動聲色地將我……將這金蟬魄從我體內剝離出來,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魏征聞言,重重一歎,撚胡須的手指頹然放下,臉上充滿了現實的無力,
“唉……老崔執掌生死簿,勾魂索命、分魂合魄的手段或有,但要剝離這佛門金蟬子所寄之魄,難!太難了!除非……去求地藏王菩薩?可去了還不如不去......”
陳光蕊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是啊,魏公。我準備了再多,當真正麵對遠超自身層次的力量時,總顯得蒼白無力。”
他抬起頭,“唯一的生機,或許隻有那渺茫的希望,等待那三十三重天上降下的回音。”
他頓了頓,眼神反而平靜下來,“既然注定暫時無解,與其惶恐不安,不如坦然些。剩下的日子,我想……好好看看這長安城。”
陳光蕊向魏征鄭重一揖,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長安城異常平靜,朝堂之上,新科的授官結果很快明了:
張昌齡審時度勢,見孫伏伽處境不佳,果斷投入秦王府陣營,因其文采頗受器重,被授為秘書省校書郎,雖然隻是個正九品的官,但當真是個不多得的起點。
另有兩人亦因表現或背景留京任職。
餘者皆外放,也都授了縣丞、司功參軍、錄事參軍等官職。
而最令人意外的,便是這屆的狀元郎陳光蕊。
這位曾被太子殿下親自嘉許的才俊,竟被授為代州行軍總管府司馬,雖然是個正五品下的官職,品階很高,但是要即刻隨軍北征突厥,深入險地,奔赴血肉沙場,九死一生。
對於他們來說,當真不是什麼好的官位。
同窗們告彆時,張昌齡看他的眼神複雜難言,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化作一聲歎息。
對此,陳光蕊臉上唯有平靜,心底更是波瀾不驚。這結果,甚至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輕鬆。無人能理解這份輕鬆來自何處。
他果然如自己所願,在長安城悠然而行。大多數時間,他獨自一人,或流連於西市新開的胡商酒肆,聽坊間樂伎唱些小曲;或在東市的茶樓閒坐半日,聽讀書人說一段評書,點評兩句舊事。
日子一晃,已是三天過去。不少同窗已收拾行裝,帶著對新前程的憧憬或忐忑離開了長安城。
陳光蕊依舊不急。李靖大軍籌備開拔尚需時日,他樂得清閒。今日更是興起,白日便去那頗有名氣的醉月閣聽了一下午曲,直到華燈初上才出來。
他邁著微醺的步子走出熱鬨的坊門,沿著朱雀大街緩緩而行。長安夜色深邃,星河璀璨。一陣晚風吹過,帶著初秋的微涼拂過麵頰,令人心神一暢。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浩渺的星空。
目光不經意間掠過東北方向的天空。
身體忽然頓住。
隻見東北天際,一顆不起眼的星星,正以一種既不明顯,卻又異常堅決的姿態,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悠悠飄去。
那個方向……正是魏征宅第所在的區域。
陳光蕊站在原地,臉上的醉意和輕鬆瞬間褪儘,目光沉凝如水,緊緊追隨著星變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