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功抱著懷裡溫軟的身體,心有餘悸地安慰著,眼神卻變得異常複雜。
他抱著她,就像抱著自己那搖搖欲墜的未來。
“建功,那到底是誰?他為什麼……”
王建功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不該問的,彆問。”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從今天起,忘了今晚發生的一切。你什麼都沒看見,什麼人都沒來過,明白嗎?”
小鳳仙被他眼中的凶狠嚇住了,隻能含著眼淚,拚命地點頭。
王建功鬆開手,將她扶到床上坐好。
他走到桌邊,將那五根金條小心翼翼地收進自己的公文包裡,拉鏈拉了一遍又一遍,確認萬無一失。
然後,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淩亂的衣衫,對著鏡子,抹平了額前的亂發。
鏡子裡的那張臉,依舊肥碩,依舊蒼白。
……
王建功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像一隻受驚的肥碩老鼠。
許峰沒有在羅思巷多停留一秒。
他轉身,融入另一側的陰影裡,腳步輕盈,悄無聲息,仿佛從未出現過。
金陵的夜風,帶著秦淮河的濕氣和脂粉的甜膩,吹不散他心頭驟然升起的寒意。
今天的事情,讓許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他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疏忽。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穿行在西伯利亞冰原,無人知曉的幽靈。
他是許峰。
是那個在東京法庭上,把關東軍將領們釘上恥辱柱的“民族英雄”。
他的臉,他的名字,隨著報紙上油墨的芬芳,傳遍了這座國軍正府的首都。
夫子廟附近的那家小旅館,此刻已經不是安身之所,而是一個亮著燈的陷阱。
隻要王建功那個懦夫,被恐懼壓垮了理智,向任何人泄露一個字。
保密局的豺狼,或是憲兵司令部的鬣狗,會立刻撲向那裡。
必須消失。
在天亮之前,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許峰”這個身份的一切痕跡。
他沒有走大路,而是穿行在一條條首尾相連的背街小巷。
萬用雷達在他的意識中,勾勒出一副城市地下的脈絡圖。
半小時後,他停在了一處三教九流混雜的區域。
這裡是金陵的“鬼市”,天黑開市,天亮散場,賣什麼的都有,就是沒有一樣東西是乾淨的。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汗臭和下水道的混合氣味。
許峰走進一家掛著“萬物”招牌的鋪子。
鋪子不大,卻塞得滿滿當當,從前朝的瓷器,到西洋的舊貨,再到各種叫不出名堂的雜物,應有儘有。
一個留著山羊胡,戴著老花鏡的乾瘦老板,正趴在櫃台上,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用放大鏡仔細端詳著一枚銅錢。
許峰的腳步聲讓他抬起了頭。
山羊胡推了推眼鏡,一雙小眼睛在許峰身上掃了掃,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審視。
“老板,想淘換點什麼?”
許峰沒有廢話,將幾張美元拍在櫃台上。
山羊胡手的動作停住了,目光從銅錢上移開,落在那幾張綠色的鈔票上,眼神亮了亮。
“給我找一身最普通的短衫和褲子,要舊的,穿過的。”
許峰的聲音壓得很低。
“再來一頂舊氈帽,一副平光眼鏡。”
他停頓了一下,指了指櫃台角落裡一個裝著戲班子行頭的木箱。
“還有,唱戲用的那種假胡子,粘的牢一點的。”
山羊胡的眉毛挑了挑,臉上的表情變得意味深長。
他沒多問,這種打扮,一看就是有麻煩在身,想換個頭臉躲災的。
在這種地方,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好說。”
他麻利地收起錢,轉身在如山的雜物堆裡翻找起來。
很快,一套沾著油漬和灰塵的藍布短打,一頂邊緣磨損的氈帽,和一副鏡片上帶著劃痕的圓框眼鏡,被扔在了櫃台上。
他又從箱子裡翻出一個小紙包,遞給許峰。
“鬆香膠,遇火烤化,粘上胡子,泡水裡都掉不下來。”
許峰拿起東西,轉身就走。
“老板,慢走。”
山羊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一絲懶洋洋的調侃,“出門在外,萬事小心。”
拐進一條更深的死胡同,許峰迅速換上了那身行頭。
冰冷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帶著一股陌生人的汗味。
他用打火機烤化了鬆香膠,將一把灰白的八字胡,仔細地粘在唇上。
再戴上氈帽和眼鏡。
鏡片上的劃痕,讓眼前的世界都變得有些模糊。
他對著一汪積水,照了照自己的新模樣。
水麵倒映出的,是一個四十多歲,麵容憔悴,眼神渾濁的底層苦力。
再也找不到半點那個法庭上慷慨陳詞的年輕人的影子。
“許峰”死了。
活下來的人,需要一個新的名字,一個新的身份。
他朝著金陵城裡最混亂、最黑暗的角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