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組的黑色商務車拐過鎮政府門口的老槐樹時,肖鋒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空曠的清晨裡格外清晰。
他站在台階最下層,目光掠過趙國棟筆挺的西裝——那是鎮裡唯一能塞進乾洗店的定製款,此刻左襟沾著粒白線頭,在陽光下微微顫動,像道醒目的破綻。
布料因長期熨燙而泛出一絲毛邊,仿佛隨時會撕裂。
“肖主任,發什麼呆呢?”周梅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帶著股甜膩的香水味,混著清晨潮濕的空氣鑽入鼻腔。
她走得很近,幾乎貼上他的後背,高跟鞋敲擊地麵的節奏中透著幾分挑釁。
肖鋒側頭,正撞進她精心打理的卷發裡,發梢掃過耳垂,柔順卻帶著化學藥劑的氣味。
他想起三年前在北大西門,這雙眼睛也曾這樣彎著,說“鋒鋒,你穿格子襯衫真好看”,轉天就挽著白月光的胳膊,笑他“連實習工資都要省著給我買奶茶,真沒出息”。
“周局長。”肖鋒後退半步,讓過她遞來的文件袋。
紙張邊緣微翹,摸上去有些粗糙,袋子邊角硬邦邦的,印著“白月湖項目彙報”的燙金字樣——
他昨晚剛在審計報告裡見過,這疊“彙報”裡夾著的,該是趙國棟外甥那空殼公司的第三份偽造合同。
可今天,這些偽造的東西,已經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商務車停穩,省發改委督查組組長李懷林推開車門。
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由遠及近,沉穩有力。
趙國棟的皮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鼓點,搶在肖鋒前頭握住李懷林的手:“領導辛苦了!”
他說著就要引路,餘光卻瞥見李懷林身後跟著個抱筆記本的年輕姑娘,瞳孔微微一縮。
那是蘇綰安排的人。
肖鋒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蜷起。
三天前蘇綰在電話裡說“要讓督查組看見他們防不住的眼睛”,此刻這雙“眼睛”正抱著筆記本,鏡片後的目光像掃描儀般掠過趙國棟攥得發白的指節。
座談會設在二樓大會議室召開。
周梅搬了把藤編椅坐在李懷林右側,膝蓋壓著裙擺,每說兩句話就側身笑望領導,發間珍珠發卡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茉莉香,那是她慣用的香水味道。
肖鋒坐在長桌末尾,盯著她塗著酒紅色甲油的手——這雙手曾在他考研失敗時撕過他的複習筆記,此刻正翻著項目資料,指甲蓋在“谘詢費”那頁重重一按,留下一道淺淺的凹痕。
“聽說白月湖周邊村民對補償款很滿意?”李懷林翻到項目效益頁,突然抬頭。
這一問,像一根針,紮進了所有人的神經。
周梅的指甲在紙上劃出道淺痕:“那是自然,我們做了三輪入戶調研,村民簽字率98%......”
“98%?”肖鋒插話時,會議室裡的空調突然嗡鳴起來,冷風從頭頂吹下,帶著些許鐵鏽味,拂過後頸時讓他一陣戰栗。
他望著周梅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想起鄭敏蹲在檔案室翻合同的模樣——
姑娘昨天塞給他個牛皮紙信封,說“王大爺家小孫子說,爺爺按手印那天,有個穿黑西裝的人舉著印泥說"按這兒能多領五百塊"”。
“我昨天在村口老槐樹下撿到封信。”肖鋒從西裝內袋抽出信紙,紙張邊緣還沾著泥點,帶著一股泥土與雨水混合的氣息,“村民說補償款到賬比合同晚了三個月,每畝少了兩千八。”
他頓了頓,看向李懷林,手指輕觸信紙邊緣,“信裡還附了轉賬記錄截圖,收款方是......”
“啪!”周梅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濺在“98%簽字率”的表格上,暈開團汙漬。
龍井的清香被潑灑的水汽衝散,取而代之的是熱氣騰騰的焦躁。
她的表演結束了。
趙國棟的喉結上下滾動,右手悄悄摸向桌下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