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四十分,肖鋒的手機在床頭櫃上炸響。
他抓起來時屏幕還帶著被窩的餘溫,來電顯示是鎮派出所張所長:“肖科,東嶺西嶺打起來了!兩村人帶著家夥堵在分界溝,已經見血了!”
肖鋒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那聲音像是有人用細針輕輕戳著他的神經。
昨晚他在辦公室看東嶺西嶺的土地糾紛檔案到十一點,兩村的山林邊界爭議從九十年代初就有苗頭,這些年因為山核桃樹掛果多、林下經濟值錢,矛盾越攢越厚。
紙頁翻動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像一張張泛黃的記憶在風中飄散。
他翻身下床時踢到拖鞋,趿拉著就往樓下跑,樓梯間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次第亮起,照見他白襯衫下擺還歪在褲腰外。
空氣中殘留著昨晚泡麵的餘香,混著樓道裡潮濕的黴味。
鎮政府大院的警車已經發動,司機老陳探出頭喊:“肖科,我剛熱好車!”肖鋒拽開車門坐進去,副駕駛座上還扔著半塊涼透的煎餅果子,是老陳的早飯。
油腥味和冷空氣混在一起,刺激著他尚未清醒的嗅覺。
他摸出手機給蘇綰發了條消息:“東嶺西嶺衝突,我去現場。”剛按下發送鍵,警車就竄了出去,擋風玻璃上還凝著晨露,像蒙了層毛玻璃。
窗外掠過的樹影模糊不清,遠處的雞鳴斷斷續續,像是誰在夢中低語。
七點十分,肖鋒在山腳下就聽見了喊罵聲。
那聲音像一群烏鴉撲棱棱地撞進耳膜,刺耳而混亂。
兩輛救護車閃著藍燈停在路邊,醫護人員正抬著個捂著頭的村民往車上放,血從指縫裡滲出來,在擔架布上洇出個暗紅的圓。
血腥氣混著泥土的濕味撲麵而來,讓他胃部一陣抽搐。
他踩著碎石子跑上斜坡,入目是兩撥人舉著鋤頭鐵鍬對峙,東嶺的人穿深灰布衫,西嶺的多是藏青外套,中間那條不足半米寬的分界溝被踩得泥濘不堪。
陽光剛剛爬上山頂,卻已被人群的怒火灼燒得失色。
“都住手!”肖鋒扯著嗓子喊,聲音撞在山壁上又彈回來,像一根折斷的樹枝落在地上。
他擠到兩撥人中間,後頸被曬得發燙——太陽剛爬上山頂,晨霧還沒散淨,可村民們的臉都漲得通紅,像被火烤過的紅苕。
汗水滑進衣領,貼著皮膚流淌,帶來一絲冰涼。
東嶺的劉二柱舉著鐵鍬衝他嚷嚷:“肖科你彆攔!他們把界碑往我們地裡挪了三米!去年我家的核桃樹被砍了五棵,就是他們乾的!”
西嶺的張老三立刻頂上來:“放屁!界碑本來就在那,是你們偷偷塗了紅漆做記號!”兩人說話時唾沫星子橫飛,帶著一股辛辣的蒜味。
肖鋒的後背沁出冷汗。
他看見人群裡有幾個年輕人攥著鐵鍬把的手在抖,指節發白——這些是村裡的壯勞力,真要打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突然提高聲音,帶著點破音:“你們爭的不是地,是未來!今天誰動手,誰就是斷了子孫路!”話音剛落,人群裡有個抱著孩子的婦女抹了把臉:
“肖科說得對,我家娃還等著吃山核桃攢學費呢。”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堅定,像風吹過枯枝。
肖鋒乘勢往前半步,後背蹭到西嶺王大爺的鋤頭把,涼絲絲的,像是碰到了一塊生鏽的鐵器。
他轉身對民警喊:“先送傷者去鎮醫院!”又衝兩邊的村乾部吼:“老周、李叔,把自家的人往後帶兩米!”等民警架著傷者上了救護車,他才發現自己襯衫後背全濕了,貼在背上像塊冰。
上午十點,鎮政府會議室的吊扇轉得嗡嗡響,像一隻困在屋裡的蒼蠅。
東嶺西嶺的代表擠在長條桌兩邊,東嶺的村支書老王把茶杯往桌上一墩,瓷片兒震得跳起來:“他們偷標界碑幾十年了,還能忍?我要是不替村民爭,明天就有人拿雞蛋砸我家窗戶!”
西嶺的會計李嬸立刻拍桌子:“老王你摸著良心說,當年分山的時候你爹是丈量員,是不是他偷偷改了本子?”她說話時嘴角抽動,眼裡泛著血絲,仿佛壓抑已久的火山即將爆發。
肖鋒坐在主位,指尖輕輕敲了敲桌下的錄音筆。
金屬外殼發出輕微的“嗒”聲,像是心跳。
這是他今早出門前特意從辦公室抽屜裡拿的,黑色金屬外殼還帶著抽檔的潮氣,那種濕潤的觸感至今仍在指腹留下印象。
他望著老王發紅的眼尾——老王昨晚肯定沒睡好,眼周泛著青,嘴角還有片沒刮乾淨的胡茬。
那胡茬在燈光下微微泛光,像一根根倔強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