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絲裹著泥土腥氣鑽進窗縫,涼意順著磚牆爬上來,肖鋒蹲在村委會門口用舊報紙擦雨靴時,遠遠望見那輛銀灰色商務車碾著碎石路駛來。
車輪壓過積水,濺起的水花帶著碎石子“啪”地打在他褲腳上,濕冷的布料貼在小腿,他卻沒動——
趙工的行程表上,“早八點抵達柳河村”的字跡還壓在筆記本最底層,墨跡未乾,像一道無聲的命令。
“肖書記。”趙工推開車門,黑色公文包上沾著雨珠,水珠順著皮革紋理滑落,在晨光中泛著冷光。
他見到肖鋒時特意把包側了側,露出半塊銀色設備,金屬外殼在雨中泛著幽藍的反光,“市發改委說要配合村級財務自查,讓我帶了套新采購的賬目核驗係統。”
他說話時眼角掃過圍觀的村民,聲音陡然提高兩分,像一把刀劃破濕漉漉的空氣,“就是來做個例行檢查,各位老鄉彆緊張。”
人群裡傳來李嬸的嘀咕:“例行檢查還帶設備?去年縣審計局來就拎個布包。”她的聲音混著雨後的濕氣,帶著一絲狐疑。
肖鋒低頭擦著雨靴,粗糙的紙麵摩擦著橡膠底,發出沙沙的聲響,嘴角在陰影裡翹了翹——
他要的就是這種“不尋常”的響動,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漣漪。
村委會會議室的木桌被擦得發亮,映出人影晃動,王會計縮在角落,藍布衫還帶著昨夜的潮氣,貼在背上,濕冷得像一層蛇皮。
趙工把設備擺上桌時,金屬支架與桌麵碰撞,發出“哢”的一聲輕響,他的喉結動了動,手指無意識摳著桌縫,指甲縫裡嵌著木屑。
肖鋒拖了把竹椅坐在門口,正好能看見王會計發白的指節,像枯枝攥著命運的邊緣。
“這筆應急發電機租賃費有問題。”趙工的手指重重敲在賬本某頁,投影屏上跳出兩張單據,紅藍對比刺眼。
他的聲音像鐵尺刮過紙麵,“設備型號是30千瓦的,可電費單顯示日均耗油量12升——按這個功率,至少得18升才夠。”
人群“嗡”地炸開,像蜂巢被捅了一棍。
張伯踮著腳湊到屏幕前,老花鏡片貼著投影光斑,“我就說那發電機聲兒不對!暴雨那晚我去河邊看水勢,明明聽見機器在東頭響,可簽收單上寫的是西頭老張頭簽的字!”他說話時,嘴裡帶著旱煙的苦味,聲音發顫。
肖鋒站起身,從褲袋裡摸出疊皺巴巴的紙——是他熬夜抄的工程日誌。
紙頁邊緣已被汗水浸軟,墨跡微微暈開。
“5月17日,發電機在A地加固河堤。”他展開紙頁,指腹劃過墨跡,粗糙的紙麵磨著指尖,“同一天的簽收單,簽收人是B地的劉二柱。”
他抬頭看向王會計,聲音不高,卻像釘子楔進木頭,“劉叔那天在鎮裡賣菜,我問過菜市場的張大姐,她記得劉叔的板車堵在路口,從早到晚沒挪窩。”
王會計的額頭滲出冷汗,順著太陽穴滑下,藍布衫後背洇出深色水痕,像一幅濕透的地圖。
他張了張嘴,又迅速閉上——肖鋒昨晚在紙條裡寫的“西牆磚縫”,此刻正壓在他枕頭底下,硌著他的後腦勺。
“我這兒有個清單。”小陳抱著筆記本電腦擠進來,發梢還沾著晨露,水珠順著發絲滑落,在鍵盤上濺開。
她點開Excel表格,紅黃綠三色標記像跳動的火苗,灼燒著每一雙注視的眼睛。
“紅色是暴雨期間買的空調——那會兒全村斷電,買空調給誰用?黃色是高價買的水泥,我跑了鎮裡三家建材店,人家說同樣標號便宜二十塊。”
她手指懸在觸控板上,聲音輕卻清晰,像冰麵裂開的第一道紋,“肖書記教過我,看賬不能隻看數字,得看錢花得合不合理。”
李嬸突然抹了把眼睛,粗糙的手背蹭過眼角,留下一道紅痕:“我家娃去年蓋房,找王會計批材料等了半個月。合著他是把錢騰去買空調了?”人群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對啊”“我家也遇過”,像風卷過麥田。
王會計的肩膀越縮越低,直到肖鋒遞過一杯熱水,他才猛地驚醒似的接過,杯沿碰得牙齒作響,熱氣撲在臉上,卻驅不散心底的寒。
老魏是晌午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