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柳河村村委辦公室的打印機就開始嗡嗡作響,像一隻早醒的蜂鳥在低空盤旋。
小陳踮著腳從紙堆裡抽出最後一張藍底白字的表格,油墨的清香混著晨露的濕氣鑽進鼻腔,涼絲絲地滑入肺腑。
她指尖觸到紙麵時,能感到微微的粗糙,那是未完全乾燥的墨點在皮膚上留下的一瞬黏滯。
她望著表頭“村級事務公開滿意度評估表”幾個大字,目光順著粗黑的印刷體滑下,落在下方那個方方正正的二維碼上——這是肖書記昨晚臨睡前特意交代的,說要讓村民當“閱卷人”。
她輕輕摩挲著二維碼邊緣,指腹掠過一道淺淡的墨漬,像撫過一道尚未愈合的傷口。
“陳姐,肖書記催了。”村文書小吳探進頭來,額前的碎發沾著潮氣,說話時帶出一口白霧,“兩委班子都到齊了,就等表格呢。”
小陳把表格碼成整整齊齊的一摞,用橡皮筋紮好時,聽見紙張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她將最上麵那張對著光舉起來,陽光穿過薄紙,墨跡如藍雲浮動。
她輕輕吹了吹二維碼,唇間呼出的熱氣拂過紙麵,像在哄什麼易碎的寶貝:“急什麼,得讓鄉親們看得清楚。”
老槐樹下的會議室飄出濃茶香,混著老周旱煙的焦苦味,在空氣裡織成一層暖褐的薄紗。
肖鋒站在黑板前,指節敲了敲寫滿“陽光指數”框架的白板,聲音清脆如敲擊瓷碗。
他今早特意換了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那是他刻意營造的“鄰家書記”模樣,比西裝更讓村民安心。
布料貼著皮膚的觸感柔軟而熟悉,像舊時光的回音。
“今天不說張某的事。”他開口第一句就讓抽著旱煙的村主任老周直挑眉,“說往後。”
會議室裡響起零星的咳嗽聲,木椅在地麵挪動,發出乾澀的吱呀。
會計老劉把茶杯磕在桌上,搪瓷杯底與水泥地碰撞,濺起一點水花:“肖書記,張某那小子挪用了三十萬修路款,剛被縣紀委帶走,您倒好,不趁熱打鐵……”
“打鐵要趁熱,鑄劍要慢火。”肖鋒從文件夾裡抽出小陳剛送來的表格,紙頁翻動帶起一陣微風,吹動了老劉額前幾根白發。
他把表格推到老劉麵前,“您看這評估表,每筆開支對應公示欄哪塊位置、哪個時間點,都標得清清楚楚。再看這二維碼——”
他掏出手機掃了掃,屏幕立刻跳出柳河村近三年所有收支明細,指尖劃過屏幕時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原始憑證、簽字記錄全在雲端,誰想改?得先過村裡三百戶的眼睛。”
老周的旱煙滅了,煙頭在鞋底碾出一縷青灰,氣味苦澀地彌漫開來。
他湊近屏幕看了會兒,突然用煙杆敲了敲桌子,木槌般的聲響震得茶杯輕顫:“好小子,我當你要揪著張某不放,合著是要給咱村立個鐵規矩!”
肖鋒笑了,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溫和卻如鐵釘入木:“規矩立起來,比抓十個張某都強。散會前,每戶發一份評估表,貼在公示欄最顯眼的位置。小陳,你帶著小吳去,務必讓留守老人也學會掃碼。”
“知道啦!”小陳抱著表格往外跑,藍布裙角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把白板上的草稿紙吹得嘩嘩響,像一群受驚的白鴿撲騰著翅膀。
日頭爬到頭頂時,蘇綰的車停在了村委門口,輪胎碾過碎石,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她穿了件素色針織衫,沒戴平日那串珍珠項鏈,手裡攥著個牛皮紙袋,指節泛白,指甲邊緣已微微發青。
布料貼著她的手臂,涼而緊繃,像一層壓抑的情緒外衣。
肖鋒剛送走老周,就見她站在葡萄架下,陰影裡的臉色比葡萄還青,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黏住一縷發絲,微微顫動。
“進去說。”他引她到辦公室,把電扇轉向她,塑料扇葉嗡嗡轉動,吹來一陣帶著塵味的風,“先喝口水。”
蘇綰沒接水杯,直接抽出紙袋裡的文件,紙頁翻動聲急促如雨:“張某名下的專項資金流向,我托省紀委的朋友查了。”
她的聲音發顫,像琴弦被扯得太緊,喉間滾動著壓抑的哽咽,“有筆五十萬,打給了……我爸當年被舉報的關鍵證人。”
肖鋒的瞳孔縮了縮,鋼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一下,留下一個濃黑的墨點。
他記得蘇綰提過,她父親蘇明遠十年前因“受賄案”被調查,最終因證據不足撤案,但仕途就此中斷。
那個關鍵證人,是當年指認蘇明遠收過現金的個體戶。
“如果繼續查下去……”蘇綰喉結動了動,聲音輕得幾乎被風扇聲吞沒,“會不會把我爸扯進來?”
肖鋒沒說話,走到窗邊把電扇調慢。
齒輪咬合的“哢噠”聲後,室內驟然安靜。
蟬鳴聲突然清晰起來,像針一樣紮著耳膜,一聲聲刺入神經。
他轉身時,看見蘇綰睫毛上凝著細汗,這是他第一次見她露出慌亂的神情——
那個在發改委會議室裡能把數據背得滾瓜爛熟的女人,此刻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指尖微微發抖,呼吸急促而淺薄。
“你爸當年清白嗎?”他突然問,聲音低沉如地底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