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褪的晨霧裹著槐花香漫過來,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像一層薄紗。
清晨六點的鬨鐘剛響過,肖鋒就把磨磨蹭蹭係鞋帶的小宇拎出了村部。
他摸了摸兜裡硬邦邦的老相冊,皮革封麵邊緣硌著掌心,又低頭看了眼小宇,這孩子昨晚臨睡前特意把校服洗得發白。
“張老師住職校家屬院西頭第三排,紅磚牆那棟。”肖鋒把電動車停在巷口,彎腰替小宇理了理衣領,說道:
“等會兒你就站我旁邊,她問什麼你答什麼,要是怕了就拉我衣角。”
小宇用力點頭,發梢還沾著沒吹乾的水珠,一低頭便滴在肩頭,涼得他微微一顫——這孩子天沒亮就爬起來用村部燒水爐洗頭,說“見老師要體麵”。
職校家屬院的鐵門鏽得厲害,推的時候“吱呀”一聲,冷風順著門縫鑽進來,帶著牆角黴斑的土腥氣。
肖鋒抬頭看了眼二樓陽台,晾衣繩上搭著件褪色的藍布衫,袖口補了塊米白色補丁——
和趙伯相冊裡張某父親穿的那件,針腳紋路一模一樣,細密如舊日時光的縫線。
“咚咚。”他抬手敲門,指節剛碰到門板就聽見裡麵傳來拖遝的腳步聲,拖鞋在水泥地上摩擦出沙啞的節奏。
門開條縫,露出半張素麵朝天的臉,眼角細紋裡還凝著未擦淨的眼屎,空氣裡飄來一絲隔夜茶與陳年樟腦混合的氣息。
張某芳的手指卡在門縫裡,指腹皸裂的紋路像曬乾的河床,指甲邊緣翻起一小片皮,輕輕刮過門框木刺。
“找誰?”她的聲音像是從一口老井裡撈上來的,乾澀而低沉。
“張老師,我是柳河村的肖鋒。”肖鋒把公文包側過來,露出彆在包帶上的黨徽,金屬冷光一閃:
“您教過會計基礎課吧?我爺爺當年記賬用的符號特彆怪,小宇說您肯定懂……”
話音未落,小宇已經從背後探出腦袋,舉著肖鋒的筆記本脆生生喊:“奶奶好!我爺爺也用這種符號,肖書記說您是最厲害的老師!”
那聲音清亮如晨鐘,撞在狹窄樓道裡,激起一圈微弱的回響。
張某芳的手指鬆了鬆,門縫悄然寬了一寸。
肖鋒瞥見她腳邊擺著雙沾著粉筆灰的黑布鞋,鞋尖磨出了毛邊;門內飄出股淡淡的墨水味——
是老式藍黑墨水的苦香,摻著點過期雪花膏的甜膩,像一本翻開多年的舊賬本,靜靜散發著歲月的呼吸。
“進來吧。”她側過身,門軸發出比巷口鐵門更啞的聲響,仿佛一聲壓抑多年的歎息。
客廳小得轉不開身,天花板低矮,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懸在頭頂,燈罩積著灰,光線像被篩過一般暗淡。
茶幾上堆著疊學生作業,最上麵一本畫著歪歪扭扭的借貸平衡表,紅筆批改的痕跡洇開在紙麵,像乾涸的血痕。
牆皮剝落處露出磚胎,牆角蛛網在微風中輕顫,肖鋒注意到牆上掛著的相框:
中間是張結婚照,穿藍工裝的男人摟著穿的確良襯衫的新娘;
邊角塞著張泛黃的三好學生獎狀,落款是“小輝”——趙伯說過,張某芳的兒子小名就叫小輝。
照片玻璃蒙著薄灰,卻仍照得出人影。
“您看這個。”肖鋒翻開筆記本,指著趙伯記的“舊會計符號”,紙頁泛黃,邊角卷曲,“我爺爺說這叫‘草碼’,可我查了書……”話沒說完,張某芳的手指突然按在紙頁上。
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指腹磨出的老繭蹭過“〡〢〣”那幾個符號時,喉結動了動,皮膚下青筋微微跳起:“這是蘇州碼子,解放初老賬房用的。”
她抬頭時眼眶有點紅,聲音低得幾乎被屋外風聲吞沒,“我丈夫他爸……以前在縣糧站當會計,總用這個教小輝。”話音落下,屋裡靜得能聽見墨水瓶蓋輕微的“哢”聲。
小宇立刻從書包裡掏出蠟筆畫:“奶奶,我畫了這個!”畫紙展開,是個穿藍工裝的男人牽著小男孩,頭頂畫著圓滾滾的太陽,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爸爸的光”。
蠟筆塗得厚厚一層,紅黃相疊,指尖劃過能感受到凸起的顆粒感。
張某芳的手指碰到畫邊時抖了一下,像是被燙到,指尖微微蜷縮。
肖鋒趁機從公文包取出老相冊,翻到那張泛黃的合影:“趙伯說這是1987年北大校友會,您看……”
照片裡的張某父親站在第三排左數第四個,白襯衫紮在褲腰裡,笑得露出虎牙,笑容被時間洗得發白,卻依舊明亮。
張某芳的指尖沿著照片邊緣慢慢移動,像是在摸一個故人的輪廓,皮膚與相紙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走前說……”她突然哽住,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像卡在喉嚨裡的碎玻璃,“說‘賬可以錯,心不能歪’。”
肖鋒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他想起大二那年在圖書館,隔壁桌的老教授邊抄賬本邊念叨這句話,當時隻覺得迂腐,此刻卻像被人用針戳了眼睛——原來有些話要等被生活磨破一層皮,才能懂裡麵的血。
“我記得。”他聲音發啞,喉間像塞了團棉花,“我大學時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