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的風是墨色的,像無數破碎的夜在翻湧。它從兩山夾峙的隘口撲出來時帶著一股土腥氣,混雜著腐朽草木的味道,黏膩地裹在人身上。我站在風口邊緣,喉管立刻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每一次吸氣都像吞咽著細小的沙礫,肺葉傳來鈍痛。
風裡像是藏著無數雙無形的手,不是推搡,而是溫柔地按在我的太陽穴上,指尖帶著寒意。視線開始模糊,遠處的山影融化成灰紫色的霧,耳邊的風聲也漸漸低下去,變成某種沉悶的嗡鳴。腦子裡那些清晰的念頭——回去的路,口袋裡的地圖,山下等著我的人——都像被這黑風卷著的枯葉,打著旋兒飄遠了。
腳步變得很重,不是身體的重,是意誌在往下墜。我想抬手把圍巾拉高些,指尖卻不聽使喚,垂在身側微微顫抖。風裡的低語聲越來越清晰,像無數人在耳邊歎氣,勸我坐下歇歇,說走不動就不必走了。眼皮沉得厲害,那些關於危險的警惕、求生的本能,都在這黑色的風裡一點點被抽走,隻剩下一種巨大的、柔軟的疲憊,像浸了水的棉絮,塞滿了胸腔。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縮成一團,被風撕扯得變了形。原來意誌這東西如此脆弱,在這樣的風裡,竟像紙糊的燈籠,一吹就散了。最後一點想要掙紮的念頭,也隨著又一陣更冷的風,徹底沉進了無邊的黑裡。
黑風口的風總在黃昏時最烈,像千萬匹脫韁的野馬從峽穀深處奔湧而出,帶著穿石裂帛的銳響。兩側赭紅山壁如刀削斧劈,夾出一道不足百米的窄穀,風從穀口湧入便被驟然收束,流速陡增,成了終年不息的“風口”。而那讓“黑風口”得名的墨色,並非天色,而是穀底岩壁與地麵滲出的礦物質——玄武岩經億萬年風化,碎裂成細沙般的碎屑,又混著深層湧出的錳鐵礦粉末,在風裡打著旋,將整道峽穀染成暗沉沉的黑。風起時,黑沙被卷上半空,化作流動的黑霧,連日光也濾成了昏黃;風靜時,岩壁上的礦脈卻依舊閃著金屬般的冷光,像凝固的夜色,與呼嘯的風一同守著這片被歲月啃噬過的峽穀。
狂風像一頭脫韁的野獸,在黑風口處瘋狂咆哮。彭老師和同伴們佝僂著身子,麵紗被扯得獵獵作響,墨鏡鏡片上蒙著厚厚的塵土,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們手挽著手,艱難地在風口處挪動,每一步都像是在與無形的巨力抗爭。風聲尖利得如同哨音,刮在臉上生疼。
好不容易穿過黑風口,前方出現一片低窪地。幾人剛想直起腰喘口氣,彭老師突然喊道:"小心!"話音未落,一股隱藏在窪地深處的旋風猛地竄了出來。那風如同一隻巨大的黑色手掌,帶著強大的吸力,瞬間就將他們籠罩其中。幾人驚呼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拽,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像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周圍的沙石、枯草都被卷上了天,天地間一片昏黑。彭老師隻覺得天旋地轉,呼吸困難,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被狂風裹挾著向前飛去。他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那股突如其來的巨大風力徹底吞沒,隻留下原地旋轉的塵土和呼嘯的風聲,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又仿佛吞噬了一切。
黑沙裹挾著腥風驟然收緊,彭老師隻覺後腰被沙民猛地推了一把,兩人便如斷線風箏墜入深淵。墜落感持續了約莫三息,脊背突然撞上冰冷堅硬的物體,咯得他喉頭泛腥。睜眼時,瞳孔被幽綠磷火燙得生疼——數以千計的白骨從洞底堆疊至洞頂,肋骨如破傘骨撐開,指骨在沙風中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哢嗒"聲。
沙民的羊皮襖掛在尖銳的髖骨上,他罵罵咧咧地撕扯,卻碰落了整串脊椎骨。那東西如念珠般滾到彭老師腳邊,尾椎骨還掛著半片腐朽的麻布。洞壁滲出黑沙,在白骨縫隙間流淌成河,偶爾有完整的顱骨順流而下,眼窩空洞地望著他們。
"彭先生,你看那是什麼?"沙民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洞底中央,三具白骨以詭異的姿勢交纏,胸骨彼此嵌合,指骨深深掐進對方的顱骨。最上方的頭骨額間有個碗口大的孔洞,黑沙正不斷從中湧出,在地麵聚成小小的漩渦。
彭老師摸出火柴劃亮,橙紅火光中,他看見白骨堆裡散落著生鏽的馬掌與火藥壺。某具體型格外高大的白骨脖頸上,掛著塊被沙礫磨得發亮的青銅令牌,上麵刻著早已失傳的西夏文。火柴燃儘的瞬間,洞頂傳來沉悶的震動,更多黑沙傾瀉而下,將幾具骷髏壓得粉碎。
流沙如黃色巨龍般轟鳴著漫過沙丘,彭老師拽著沙民連滾帶爬衝進洞口。身後的沙礫已經燙到了腳跟,洞穴深處卻驟然暗下來,潮濕的黴味混合著土腥氣撲麵而來。
借著洞外最後一線天光,他們看見眼前豁然出現三個黑黢黢的隧道入口,像三隻沉默的巨獸喉嚨。沙民慌得直跺腳,彭老師卻注意到左側隧道石壁上有模糊的鑿痕——那是人為開辟的痕跡。"這邊!"他低喝一聲,率先鑽了進去。
隧道比想象中更狹長,僅容一人勉強側身通過。才走了十幾步,一股陰風突然從斜上方灌下來,吹得他們鬢發倒豎。彭老師伸手一擋,指尖觸到冰冷的石壁,而風裡裹挾的細碎砂石卻像針尖般紮在臉上。緊接著,右側又竄出一股風,兩股氣流在狹窄的通道裡相撞,發出嗚嗚的怪響,竟將沙民背著的水壺都掀翻在地。
他們佝僂著身子往前挪,腳下的碎石不時滾落。忽然頭頂傳來"哢嗒"輕響,第三股風竟從正上方的岩縫裡垂直噴下,帶著徹骨的寒意,吹得人幾乎窒息。彭老師急忙拉著沙民貼緊石壁,眼睜睜看著那股風卷著塵土呼嘯而去,在前方不遠處打著旋,又猛地折向左側岔道。
"這風......是活的?"沙民聲音發顫。彭老師沒應聲,隻是握緊了腰間的工兵鏟——隧道深處,風聲正變得越來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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