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靜得很,隻偶爾有藥爐裡的炭火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玄溟不回寺廟了。
……他哪兒都不去了。
芸司遙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心臟像是有什麼東西翻湧著往上冒,酸的,澀的。
沉默在屋裡蔓延。
“和尚,”芸司遙緩緩開口,目光釘在他臉上沒移過半分,道:“……我殺了他們。”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彼此心中都清楚。
佛門講究不妄殺、不濫殺,視“殺生”為根本大戒之一。
就算這樣……他也無所謂麼?
玄溟輕輕點頭,應了聲:“嗯。”
芸司遙眉頭緩緩皺起來。
要不是知道他沒被奪舍,她真要疑心眼前人是旁人假扮的了。
“你不在乎?”
芸司遙心中還是有幾分猜忌。
性格使然讓她無法全身心信任一個人,即使是玄溟救下了她,將她帶到了這裡,她仍然疑心很重。
她盯著玄溟的神色,一旦他露出任何遲疑異樣的表情,她都會立馬宰了這禿驢。
人心最是叵測難料,瞬息萬變。
芸司遙緩慢道:“你從前不還總念著‘眾生平等’?怎麼如今……我殺了人,你倒半點都不在乎了?”
她往後靠在床柱上,脊背抵著微涼的木棱,目光落在玄溟垂著的眼睫上。
“我忌諱的是妄殺無辜。”玄溟聲音低緩,“有些人自詡正義,手上沾的血,比你我見過的任何邪魔都多。”
“若真要說錯處,是這世道容了他們太久,早該有人來清一清這汙濁。”他抬眸看她,繼續道:“此為因果循環,你本就沒錯……若世尊真要因此降罰,我手上亦染過血,便與你一同受罰。”
芸司遙心中微動,她幾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眼底情緒暗了暗。
玄溟:“把手伸出來。”
“做甚?”
“給你把脈。”
芸司遙將右手給他。
玄溟把了把她的脈,確定那跳動勻淨了些,才鬆了力道。
“並無大礙……”玄溟收回手,道:“等下我去趟山下集市,有什麼想要的嗎?”
芸司遙:“你看著辦吧,我不缺什麼。”
玄溟起身要走,臨出門時,芸司遙叫住了他,“等等。”
玄溟轉身,疑惑的看向她。
“和尚,你就不好奇……”芸司遙抬眼看向玄溟,道:“你的慧明師弟是怎麼死的?”
玄溟垂眸:“為魔物所殺。”
芸司遙笑了一聲,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
“和尚,”她指尖慢悠悠撫過身上那件陌生的衣服,道:“你幫了我,我可以告訴你。”
玄溟目光沉沉地盯著她,沒說話。
“你的慧明師弟在上山前,早就死透了。”芸司遙語氣平鋪直敘,“披著他皮囊混進來的,是隻畫皮妖。”
玄溟眉峰微微一蹙:“你從何得知?”
“一開始隻是懷疑罷了,”芸司遙:“畢竟我是妖,對死人和同類的味道還是有幾分敏感的。”
玄溟眉頭蹙得更緊,不知是想起了什麼,道:“那天……你是故意跟著慧明走的?”
芸司遙抬眼,漫不經心道:“哦,不全是為了查他,畢竟……”
她看著玄溟冷雋的臉龐,歪了歪頭,“我還想氣氣你。”
玄溟一怔,緊蹙的眉峰竟幾不可察地鬆了鬆。
“氣我……做什麼?”
這話問得有些茫然,不似先前那般拒人千裡的冷硬。
芸司遙被他問得一頓,心中腹誹真是個呆子。跟呆子掰扯那些彎彎繞繞,約莫是對牛彈琴。
她避開了這個話題,道:“那畫皮妖在房中豢養妖物,不僅僅是為了避免寺中僧人懷疑,更重要的,是方便它汲取妖物的力量。妖魔道裡從不講究什麼情分,弱肉強食才是天經地義。”
玄溟垂眸斂目,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神色裡染著幾分悲憫。
“阿彌陀佛……”
芸司遙瞧著他這模樣,心裡頭莫名竄起點躁意,不耐煩的“嘖”了聲,“那天在山上,我於一道士身上聞到過一股熟悉的氣味——跟那畫皮妖身上的一模一樣。這說明,他們倆早有牽扯。”
“道士?”
“哦,”芸司遙道:“被我殺了的道士。”
玄溟緘默未語,隻眸色深了幾分。
芸司遙又補了句:“旁人都喚他‘師傅’,瞧著在門派裡的地位該不低。”
一個地位不低的道士……還與畫皮妖有牽扯。
玄溟心中漸漸有了人選。
芸司遙頓了頓,眼尾挑著點譏誚,“那道士怕不是早就和這畫皮妖勾搭上了。一個披著正道的皮,一個頂著僧人的殼,湊在一起,想做些什麼,你該比我更清楚……”
他們就是衝著淨雲寺來的,玄溟怎會不知。
“多謝告之,”玄溟目光放平,行了一禮,道:“善惡自有因果,行徑若真如此,他們今日種種,皆是往劫所種之因,如今自食其果,原也是罪有應得。”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如今我已不是淨雲寺僧人,寺中事,本不該再由我插手,如今各門派折損慘重,元氣大傷,短時間內該是無力再興風作浪。”
末了似是不願再提這些,玄溟看了看天色,轉身拾起牆角的竹籃背在肩上:“如今天色不早了,我先下山為你采買些用具,你剛醒,便好好休息吧。”
說罷,玄溟抬腳離開,將門給虛虛掩上了。
“砰——”
芸司遙獨自消化著他剛才說的那些話。
……什麼叫他已不是淨雲寺的僧人了?
芸司遙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打量房間內的裝橫。
木屋很簡陋也很乾淨,物品擺放的井井有條,應該是住過一段日子。
佛忌殺生,玄溟連葷腥都不沾,更何況是殺人。
他破了童子身,亦生出了心魔,與佛再無緣……
窗外傳來幾聲歸鳥的啼叫,芸司遙忽然掀了被子下地,赤著腳走到窗邊。
山風帶著晚涼吹進來,她望著遠處那條下山的路,玄溟的身影早沒了蹤跡,隻剩些晃動的樹影。
……已是正午。
那股操控她的奇怪黑霧消失了,芸司遙緊繃的肩背鬆下來,定了定神,在心底低喚:【係統。】
和之前不同,係統回複的非常快:【我在。】
芸司遙:【一個月前,我呼喚不了你,是為什麼?】
係統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存在,如果黑霧是本世界的魔物,不該會影響到它。
係統:【……異端侵入,如今已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