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宮那場隱秘的、散發著鮑魚腐臭的死亡氣息,如同最沉重的鉛塊,死死壓在帝國心臟之上。玄色的龍旗依舊在車輦上飄揚,護送的虎賁銳士依舊盔明甲亮,步伐整齊如一人,但隊伍的核心——那具覆蓋著玄色錦緞、被冰塊和濃烈香料包圍的帝王遺體,卻如同一顆不斷散發腐朽氣息的毒瘤,侵蝕著整個帝國機器的神經。丞相李斯和中車府令趙高,如同行走在萬丈深淵邊緣的舞者,每一步都伴隨著無聲的驚雷。秘不發喪!這個決定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們的脖頸,在每一個夜晚勒緊。
車駕並未按常理取道最近的邯鄲直道返回鹹陽,而是繞行巨鹿郡。名義上是“遵陛下巡狩舊例,體察北疆民情”,實則為了掩蓋屍身腐敗的速度,也為趙高、李斯爭取時間,在鹹陽徹底清洗掉可能質疑偽詔的勢力。路線在輿圖上畫出一個詭異的弧線,如同帝國命運偏離正軌的象征。
巨鹿郡守府邸,此刻成了帝國權力真空期的臨時神經中樞。府衙大堂被臨時征用,原本象征著地方治理的案牘被粗暴地推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象征帝國最高權力的巨大沙盤和懸掛的北疆地圖。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混合氣息:新刷的土漆味、連夜傳遞密報的竹簡墨味、以及……從後堂隱秘處隱約飄來的、被香料極力掩蓋卻依舊頑固滲出的、令人作嘔的屍身腐敗氣息。
李斯端坐在臨時搬來的黑漆大案後,案頭堆積著來自鹹陽的快馬密報。他眼窩深陷,胡茬淩亂,昔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角也散落了幾縷灰發。他握著一卷剛剛由黑冰台信使呈上的密報,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密報的內容很簡單:公子扶蘇已於上郡軍營,奉“詔”自刎!蒙恬被囚!王離已接管北疆三十萬大軍!
“呼……”李斯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積壓的巨石吐出。扶蘇死了。這個最大的隱患,終於按照“遺詔”清除了。一絲冰冷的放鬆感尚未蔓延,更深的寒意便已襲來。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大堂。趙高侍立在不遠處,如同最恭順的影子,低眉垂目,但李斯能感覺到,那道隱藏在謙卑之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時刻刺探著他的反應。而大堂一側,上卿蒙毅正站在巨鹿郡的輿圖前,背對著他,身形挺拔如鬆,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峭與寒意。蒙毅的兄長蒙恬被囚,侄兒蒙毅黑冰台統領)此刻心中是何等驚濤駭浪?李斯不敢深想。他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如同這巨鹿郡夏日悶熱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令他窒息。他展開一份空白的奏章竹簡,提起蒙恬筆改良後的毛筆),筆尖懸停,墨汁滴落,在竹簡上暈開一小團汙跡。他需要給遠在鹹陽監國的“太子”胡亥寫一份奏報,一份關於“順利處置北疆事宜”的奏報。每一個字,都如同滾燙的烙鐵,燙在他的指尖,灼燒著他的靈魂。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巨鹿郡城。白日裡那令人窒息的悶熱,被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靜所取代。連聒噪的夏蟲都噤了聲,仿佛預感到某種不祥。城郊,一座地勢較高、廢棄已久的觀星台上,殘破的磚石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一位須發皆白、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式楚國深衣的老者——前楚國太史令唐眛,此刻卻如同最警惕的哨兵,枯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他麵前擺放著一具簡陋的、由青銅和硬木製成的璿璣玉衡古代天文觀測儀器),鏡筒指向深邃的夜空。他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鎖定了南方天際那片常人難以察覺的星域。
那裡,原本應該如同帝王冠冕上最璀璨明珠的心宿三星天蠍座α、σ、t星,又稱心宿二、心宿一、心宿三),此刻卻被一層詭異的、揮之不去的暗紅色光暈所籠罩!更令人心悸的是,一顆散發著妖異紅光、光芒遠比其他星辰刺眼且不斷微微“顫抖”的星辰——熒惑火星),正以一種緩慢卻無比堅定的姿態,侵入了心宿三星的核心區域!它的軌跡,不偏不倚,直指三星中最明亮、象征帝王心臟的心宿二大火星)!
“熒惑……守心……”唐眛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吐出這四個如同詛咒般的字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璿璣玉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了然。作為浸淫星象數十載的老史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景象意味著什麼!《天官書》有雲:“熒惑入心,天子黜,大臣戮,兵大起,國易政!”熒惑,災星也!守心,直刺帝王心臟!這是亙古罕見的大凶之兆!主帝王崩殂,國本動搖,兵戈四起!
“天意……天意啊……”唐眛仰望著那被災星紅光籠罩的心宿,老淚縱橫,身體因恐懼和悲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他仿佛看到了帝國崩塌的烽煙,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慘景。沙丘行宮方向的死寂,鹹陽獄壁上的血字讖言,與這夜空中妖異的星象,在他心中轟然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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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就在唐眛被天象震撼得心神俱裂之際,一聲沉悶到極致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恐怖巨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整個巨鹿郡城都為之劇烈一震!房屋的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瓦片簌簌落下!緊接著,一道難以形容的、比正午陽光還要刺目百倍的慘白光芒,如同天神震怒揮下的巨斧,瞬間照亮了整個天地!光芒的來源,是城東數十裡外的曠野!
光芒一閃即逝,大地餘震未消。緊接著,一股灼熱的、帶著濃烈硫磺和焦糊氣息的狂風,如同無形的巨浪,從東方席卷而來,狠狠撲打在郡城的土牆上,卷起漫天塵土!狂風過後,萬籟俱寂。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籠罩了大地。
二、隕石天讖
“報——!!!”
淒厲的、變了調的嘶喊聲,伴隨著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喪鐘般在黎明前的巨鹿郡守府衙外炸響!一名渾身塵土、臉上帶著擦傷和灼痕、盔歪甲斜的郡尉郡守屬下的武官),連滾爬爬地撞開守衛,衝入燈火通明的大堂!
“大人!郡守大人!出……出大事了!天……天降災異!”郡尉撲倒在地,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嘶啞破裂,手指顫抖地指向東方,“城……城東三十裡,黑石崗!昨夜……昨夜天崩地裂!有……有火球自九天墜下!砸……砸出了百丈深坑!坑中……坑中有一塊……一塊巨大的黑石!石……石頭上……有字!有字啊!”
原本被沙丘死訊和北疆劇變壓得喘不過氣的郡守府大堂,瞬間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炸開了鍋!李斯猛地從案後站起,竹簡脫手掉落在地!趙高那永遠低垂的眼簾驟然掀起,精光爆射!連一直如同冰雕般沉默的蒙毅,也猛地轉過身,銳利的目光如同閃電般刺向那名郡尉!
“什麼字?!”巨鹿郡守周文與後來起義的周文同名,非同一人)臉色煞白,搶在李斯等人之前,厲聲喝問,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作為地方官,天降災異出現在他的轄區,這是足以讓他丟官掉腦袋的滔天大禍!
郡尉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他極度恐懼地看了一眼李斯、趙高等帝國中樞的大人物,才用儘全身力氣,嘶聲喊出那如同來自地獄的七個字:
“始皇帝死而地分!”
“轟!”
這七個字,如同七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了大堂內每一個人的頭頂!李斯身體一晃,眼前發黑,下意識地扶住了冰冷的案角才勉強站穩。趙高瞳孔驟縮,攏在袖中的雙手瞬間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蒙毅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冰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驚駭!郡守周文更是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直接癱軟在地,麵無人色!
“始皇帝死而地分……”李斯喃喃地重複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冰渣。沙丘行宮那被鮑魚掩蓋的腐爛氣息,仿佛瞬間穿透了空間,再次彌漫在他的口鼻之間!這隕石刻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精準地、赤裸裸地刺穿了他們竭力掩蓋的最大秘密!難道……難道天意真的不可違?難道那“死而地分”的讖語,竟以如此天崩地裂的方式應驗?!
“妖言!必是妖人作祟!”趙高的聲音陡然響起,尖銳而充滿戾氣,瞬間打破了死寂。他一步踏出,紫色的宦官服在燈火下泛著幽冷的光,細長的眼睛死死盯著癱軟的郡尉,如同毒蛇盯住獵物,“說!可曾抓到刻字之人?!是何方妖孽,竟敢偽造天象,詛咒聖躬?!”
“沒……沒有……”郡尉被趙高那擇人而噬的目光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大人!黑石崗附近……一片焦土!坑深十丈,熱氣蒸騰,如同……如同煉獄!那巨石……通體烏黑,堅硬如鐵,絕非人間凡石!那七個字……入石三分,邊緣如同熔鑄,絕非……絕非人力所能為啊大人!附近……附近幾個樵夫都看到了……火球墜地……天崩地裂……他們……他們嚇得都瘋了……”
人力難為?天降災異?
趙高心中寒意更甚,但他絕不能承認!一旦承認是天意,那偽詔、那沙丘之變、那賜死扶蘇蒙恬……所有的一切都將被這“天意”碾得粉碎!他必須將這“天譴”定性為“人禍”!
“一派胡言!”趙高厲聲打斷郡尉,聲音如同刮骨的鋼刀,“分明是六國餘孽,趁陛下巡狩,暗中作亂!以妖法引火,偽造隕石,刻此大逆之言,惑亂人心!爾等身為郡縣官吏,疏於防範,致使妖言流傳,罪該萬死!”他猛地轉向李斯,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丞相!事態緊急,妖言惑眾,動搖國本!請丞相即刻下令:一,封鎖黑石崗,任何人不得靠近!二,巨鹿郡全境戒嚴,搜捕一切可疑人等,尤其是通曉方術、心懷怨望之楚地舊族!三,昨夜附近所有目擊者,連同其家人鄰裡,儘數拘捕下獄!嚴刑拷問,務必揪出幕後主使!四,著廷尉府精乾吏員,攜帶石工利器,速往黑石崗,將此妖石及刻字,徹底鑿毀磨平!片石不留!絕不能讓此等大逆之言,流傳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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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的指令如同連珠炮,條條狠辣,直指滅口與毀滅證據!他要將這“天譴”的痕跡,連同所有可能傳播真相的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
李斯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作為法家巨擘,他本不信鬼神,但這隕石、這刻字、這時間點……太過詭異,太過巧合!趙高的處理方式雖然酷烈,卻是眼下唯一能迅速“平息事態”、維持表麵穩定的方法!帝國的根基,已經在沙丘被動搖,絕不能再讓這“天譴”的流言擴散!他必須和趙高綁在一起!
“準!”李斯的聲音嘶啞而沉重,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即刻按趙府令所言辦理!郡守周文!”
癱軟在地的周文一個激靈:“下……下官在!”
“你親自督辦!若走漏半點風聲,或讓一片刻字的碎石流傳出去……”李斯的目光冰冷如刀,“你,及闔郡官吏,提頭來見!”
“諾……諾!”周文連滾爬爬地領命而去,背影充滿了絕望。
一直沉默的蒙毅,此刻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冰封的河流,平靜下蘊含著足以摧毀一切的暗湧:“丞相,趙府令。隕石天降,刻字驚世,無論是否人為,皆已震動地方。若僅以酷法鎮壓,恐激起更大民變。是否……應速遣欽使,祭告天地,或令太史令占卜,以安民心?”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李斯和趙高。他提出祭告占卜,既是試探,也是想借官方途徑,給這詭異天象一個“合理”解釋,避免民間恐慌徹底失控。
趙高心中冷笑。祭告?占卜?讓太史令去觀測那“熒惑守心”嗎?那才是真正指向皇帝已死的鐵證!他絕不允許!
“蒙上卿此言差矣!”趙高立刻反駁,語氣斬釘截鐵,“祭告占卜,豈非坐實了天降災異?正中妖人下懷!當務之急,是雷霆手段,撲滅妖源,震懾宵小!待幕後黑手伏誅,妖石銷毀,流言自然平息!此乃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陛下……陛下巡狩在外,我等更需以雷霆手段,維護陛下聲威,安定社稷!”他再次抬出了“陛下聲威”這塊招牌。
李斯疲憊地閉上眼睛,揮了揮手,聲音充滿了無力感:“……按趙府令的意思辦吧。速去銷毀隕石,緝拿人犯。祭告……容後再議。”他選擇了最直接、也最血腥的解決方式。穩定,壓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