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親政後,南郡郡守騰密奏雲夢澤軍功爵造假大案。
>蒙毅率黑冰台暗探潛入水澤,發現秦軍屯長與楚地豪族勾結,將平民首級充作戰功。
>嬴政震怒,命廷尉李斯徹查,並親自審閱每一份驗傳。
>最終三百餘人被腰斬於市,嬴政在血光中頒布《效律》:“數字,便是秦法的筋骨。”
南郡的密報是隨著初夏第一場豪雨抵達鹹陽的。濕透的牛皮囊由黑冰台的信使直接呈到嬴政的案頭。他正在章台宮偏殿審視鄭國渠下遊灌區的木牘圖,內侍無聲地剪開火漆封印,將一卷被水汽洇得邊緣微卷的竹簡小心捧出。嬴政隻瞥了一眼那簡冊邊緣郡守騰特有的、硬瘦如刀鋒的墨跡,眉頭便鎖緊了。
他揮退殿內所有侍從,隻餘下青銅朱雀燈盞跳躍的火苗,將他的影子巨大而沉默地投在繪有玄鳥圖騰的殿壁上。竹簡被緩緩展開,一行行墨字如同冰冷的鐵蒺藜,紮進他的視線:“臣騰惶恐頓首:雲夢澤畔,軍功授爵之製,已生蠹朽巨癰!有屯長、尉官,暗通楚地舊族豪強,以無辜黔首首級,充斬獲敵首,冒領軍功爵位……其數恐逾百級,上下勾連,蔽日遮天!此秦法根基之蝕,社稷心腹之患也!”
“砰!”
嬴政握緊的拳頭狠狠砸在厚重的楠木長案上,震得案上墨池裡的玄色汁液潑濺而出,幾滴濃墨甩落在攤開的南郡輿圖上,恰如汙血,暈染開雲夢澤那片廣袤而濕漉漉的墨綠區域。燈焰被他帶起的疾風猛地一壓,殿內光線驟然晦暗,複又掙紮著亮起,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那上麵每一根繃緊的線條都淬著冰寒的怒意。
“蛀蟲!”他切齒低吼,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撞出沉悶的回響,“竟敢蛀蝕朕的軍功爵製!”這軍功爵,是商君定下的國本,是秦人從庶民到公卿唯一通天的階梯,更是他手中那把即將斬斷六國血脈的利劍!如今,竟有人在劍脊上啃噬!
“宣蒙毅!即刻!”他猛地抬頭,對著殿門方向厲聲喝道,聲音如同裂帛。
蒙毅幾乎是踏著嬴政話音的尾音疾步入殿的。他一身玄色勁裝,猶帶著宮外夏夜的濕氣與塵土,顯然是剛從某處隱秘之所被急召而來。他單膝跪地,垂首待命,敏銳地捕捉到君王周身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暴戾之氣。
“雲夢澤!”嬴政將那卷沉重的竹簡劈手擲向蒙毅腳下,竹片撞擊金磚,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南郡騰奏報,軍功爵製,爛了根子!有人在那裡,用我秦人黔首的頭顱,堆砌他們自己的爵位!”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落,震得殿角的空氣都在顫抖,“朕要眼睛,要耳朵!要最快、最鋒利的刀!蒙毅,你的黑冰台,給朕撕開雲夢澤的霧瘴,把那些蛆蟲,一條條,從爛泥裡給朕剔出來!朕要看看,是誰的膽子,敢拿朕的律法當草芥!”
“臣,領詔!”蒙毅的聲音沉靜如淵,但那雙銳利的眼睛裡,已燃起冰冷的火焰。他拾起竹簡,隻掃了一眼那觸目驚心的內容,便再無贅言,深深一躬,身影迅疾如魅,無聲地融入了殿外更深的夜色裡。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雲夢澤,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水域。浩渺煙波在盛夏的驕陽下蒸騰起濃得化不開的濕白水汽,將遠近的洲渚、葦蕩、孤村都裹在氤氳之中,輪廓模糊,如同隔了無數層沾水的薄紗。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吸一口,肺腑間都充斥著水草腐爛和淤泥特有的腥氣。毒日頭懸在頭頂,白花花一片,無情地炙烤著水麵,反射出令人眩暈的碎金光芒。蟬鳴撕心裂肺,織成一張巨大而令人煩躁的聲網,籠罩著這片沉寂而詭譎的澤國。
幾條不起眼的舲舟狹長小船),如同漂浮的枯葉,悄無聲息地滑入澤國深處。船身吃水頗深,外麵覆蓋著厚厚一層濕淋淋的水藻和浮萍,船內卻是另一番景象。蒙毅身著緊束的葛布短褐,赤著雙腳,褲腿高高挽過膝蓋,露出被水浸泡得發白起皺的小腿皮膚,活脫脫一個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船夫。他身旁或坐或臥著七八個同樣打扮的精悍漢子,人人麵皮黝黑,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警惕地掃視著霧氣迷蒙的水麵。他們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船舷內側,指尖卻離暗藏的青銅短匕和淬毒弩箭隻有寸許。
“屯長,這地方…邪性得很。”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壓低聲音,用船槳攪動著渾濁的、泛著綠沫的湖水,“水底下全是爛泥,一腳陷進去,神仙也難拔出來。還有那‘水蠱’血吸蟲),鑽肉裡就要命。南郡府發來的驗傳,說那死了的屯長劉季,驗屍單上寫的死因就是‘水蠱侵體,潰爛入骨’。”
蒙毅沒說話,隻從懷裡摸出一卷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竹簡——那是郡守騰冒險送出的、被“水蠱”奪命的屯長劉季的原始“驗”、“傳”文書副本。他指尖撫過上麵冰冷的字跡:“斬首三級,擢爵公士。”旁邊附著三枚模糊不清的指紋畫押。他目光掃過水澤深處隱約可見的幾處低矮茅寮,炊煙嫋嫋,卻透著死氣。劉季隸屬的第三戍卒屯,營地就在前方那片被蘆葦半掩的土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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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泥濘的岸邊悄然靠攏。蒙毅率先踏上濕滑的泥灘,腳踝立刻陷進冰冷黏膩的淤泥裡。他撥開一叢茂密的、邊緣如同鋸齒般鋒利的蘆葦,眼前豁然出現一片簡陋的營地。幾排歪斜的茅草棚子,棚頂的茅草早已被雨水漚得發黑,散發著黴爛的氣味。幾個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戍卒正佝僂著腰,用簡陋的木耒在營地邊緣的水窪裡艱難地挖掘溝渠,試圖排掉積水。他們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滿了被蚊蟲叮咬的紅腫膿包和可疑的潰爛斑點,顯然飽受“水蠱”之苦。
蒙毅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個角落。營地中央,豎著一根粗糙的圓木,頂端懸掛著一顆早已風乾發黑的人頭,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著渾濁的天空——那是警示逃兵和怠惰者的“首級示眾柱”。營地的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隻有粗重的喘息和木耒掘土的沉悶聲響。
“老丈,討口水喝。”蒙毅走向一個蹲在草棚陰影下、正費力磨著一柄鏽蝕青銅短劍的老卒,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關西口音。他遞過去一個粗糙的陶水囊。
老卒抬起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打量了他們這群“船夫”一番,才顫巍巍地接過水囊,從身旁一個破瓦罐裡舀了渾濁的水灌滿。他的手枯瘦如柴,布滿青筋和老繭,指關節粗大變形。
“這地方…不太平啊?”蒙毅蹲下身,狀似隨意地搭話,目光卻銳利地捕捉著老卒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老卒渾濁的眼裡掠過一絲深切的恐懼,嘴唇哆嗦了一下,沒說話,隻是更加用力地磨著那柄幾乎要斷掉的短劍,磨石與青銅摩擦發出刺耳的“沙沙”聲。
“聽說…前些日子,死了個屯長?叫劉季?”蒙毅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
磨劍的手猛地一頓。老卒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體劇烈地一顫,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望向蒙毅,又飛快地掃視四周。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好半天,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擠出幾個字:“莫…莫問!瘟神…瘟神索命…報應啊!”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劍柄上纏繞的破麻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劉季…還有王伍長…張什長…都…都爛透了!全爛在泥裡了!”他猛地低下頭,把臉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從乾癟的胸腔裡擠出,充滿了絕望和刻骨的恐懼。
“爛透了…”蒙毅咀嚼著這三個字,心頭的寒意更甚。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水囊,轉身時,對隱在蘆葦叢中的一名黑冰台探子使了個淩厲的眼色。探子會意,如同融入陰影的狸貓,悄無聲息地尾隨著那情緒崩潰、踉蹌著逃回草棚的老卒而去。
夜色如墨,沉沉地潑在雲夢澤上。白日裡蒸騰的水汽此刻凝成冰冷刺骨的露水,無聲地滴落,濡濕了潛伏者的發梢和衣甲。遠處,幾星漁火在無邊的黑暗中鬼魅般飄搖閃爍,更添幾分詭秘。
蒙毅伏在距離第三戍卒屯營地約半裡外的一處高地葦叢中,全身覆蓋著濕透的葦葉,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灼灼發亮的眼睛,緊盯著下方營地邊緣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棚。棚子裡透出一點極其微弱、似乎被刻意遮掩過的昏黃火光——那是黑冰台探子“漁夫老七”成功接近老卒後,從其口中撬出的關鍵線索:今夜,有人會在此秘密交易。
時間在潮濕的等待中仿佛凝固。沼澤特有的、混雜著腐爛水草和淤泥的腥氣,絲絲縷縷鑽入鼻腔。不知名的水鳥在遠處發出淒厲怪異的鳴叫,更深的澤國深處,似乎還傳來某種大型生物攪動水波的沉重嘩啦聲,令人頭皮發麻。
終於,營地邊緣的黑暗中,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極有規律的窸窣聲。三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警惕地環顧四周後,快速閃入那孤棚。棚內那點微弱的燈火搖曳了一下,迅速被完全遮蔽。緊接著,一陣刻意壓低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交談聲斷斷續續飄出。
“……新貨…三個…新鮮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帶著楚地特有的腔調。
“……驗、傳…指紋畫押…要快…”另一個聲音急促,帶著秦軍底層尉吏的粗糲。
“……放心…‘畫師’的手藝…廷尉府也驗不出真假…”第三個聲音,陰柔而得意。
“……老規矩…上等粟米二十石…鹽鐵各五斤…”
蒙毅的瞳孔驟然收縮。交易!驗傳!指紋畫押!偽造!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入他的耳膜。他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黑暗中,數道矯健如豹的黑影,從不同方向悄然向那孤棚合圍而去,動作迅捷而無聲,如同水底潛行的鱷魚。
就在包圍圈即將合攏的刹那,棚內突然爆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
“啊——!”
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驚恐的呼喊:“有埋伏!快走!”
“轟!”
棚壁被猛地撞開!三條黑影如同受驚的野狗,倉皇衝出!蒙毅看得真切,其中一人身著秦軍低級尉吏的皮甲,另一人穿著楚地富商常見的錦緞深衣,第三人則是個身形瘦小、背著個木箱的工匠模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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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要活口!”蒙毅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澤國夜空!
埋伏在四周的黑冰台銳士如離弦之箭般撲出!刀光在濃重的夜色裡驟然亮起,劃破黑暗,帶起尖銳的破空聲。那尉吏顯然有些武藝,拔出腰間青銅短劍格擋,“鐺”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但他瞬間被兩名黑冰台纏住,刀鋒淩厲,隻幾個呼吸,腿上便中了一刀,慘叫著跪倒在地。那富商模樣的楚人驚恐萬狀,轉身欲逃,卻被一名探子飛擲出的繩索套索精準地套住脖頸,猛地拽倒。唯有那背木箱的瘦小“畫師”,動作滑溜異常,竟在混亂中矮身鑽進茂密的葦叢,眼看就要消失在深沉的黑暗裡。
“嗖!”
一支弩箭帶著致命的尖嘯,撕裂潮濕的空氣,從蒙毅身後射出!角度刁鑽至極,精準地穿過搖曳的蘆葦間隙!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