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詔立鹹陽學宮,延攬天下飽學之士。
>祭酒淳於越開壇首講《周禮》,斥秦法嚴苛無仁。
>法家博士周青臣當庭駁斥,言變法乃強國之基。
>儒生伏生捧簡論《尚書》,倡以仁德化六國遺民。
>嬴政拂袖而去,李斯進言:“儒以文亂法,當禁私學,以吏為師!”
仲春的鹹陽,渭水裹挾著上遊融雪的清冽奔騰而過,滋潤著兩岸初萌新綠的田疇。鹹陽宮城之西,一處新落成的龐大建築群巍然矗立。這便是奉詔而建的“鹹陽學宮”。其規製遠超尋常宮室,青灰色的高大院牆綿延裡許,牆頭覆蓋著厚重的黛瓦。正門高聳,以整塊青石雕鑿而成,門楣之上懸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額,上書三個古樸遒勁的篆字——“鹹陽宮”,乃嬴政親筆所題。門前列著兩排手持長戟、甲胄鮮明的郎衛,肅殺之氣與學宮之名形成微妙反差。
步入宮門,眼前豁然開朗。巨大的廣場以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鋪就,光可鑒人。廣場儘頭,是一座依山勢而建、氣勢恢宏的主殿。殿宇飛簷鬥拱,形製古樸莊重,不飾過多彩繪,唯以巨木本身的紋理與青磚黛瓦的沉色調彰顯厚重。殿前矗立著十二根需數人合抱的蟠龍石柱,龍身纏繞柱身,鱗爪飛揚,栩栩如生,龍首昂然望向蒼穹,象征著帝國對知識與思想的掌控與吞吐。
殿內更是彆有洞天。穹頂高闊,以巨大的楠木為梁,未加藻井,更顯空曠深邃。四壁未掛字畫,隻以素白灰泥塗抹,光潔如鏡,將殿內光線映照得格外明亮。殿中央,並非傳統的帝王寶座,而是呈半圓形階梯狀排列的數百張黑漆矮案與蒲團。此刻,這些蒲團上已坐滿了來自天南海北、服飾各異、氣質迥異的學者。有峨冠博帶、麵容清臒的老儒;有布衣葛巾、眼神銳利的法士;有穿著奇裝異服、佩著古怪飾物的陰陽家、縱橫家;甚至還有幾位高鼻深目、來自西域或北地的異域學者。空氣中彌漫著墨香、竹簡的草木氣息以及一種壓抑不住的、混雜著期待、審視與隱隱不安的躁動。低低的議論聲如同無數隻蜜蜂在殿內盤旋嗡鳴。
殿內最前方,設有一座高出地麵三尺的方形講壇。壇以整塊巨大的青石雕琢而成,邊緣刻著繁複的雲雷紋與夔龍紋,古樸而威嚴。講壇之上,隻設一席、一案、一青銅鶴形燈盞。此刻,一位身著玄端黑色禮服)、頭戴進賢冠、須發皆白、麵容古板肅然的老者,正端坐於席上。他便是嬴政欽點的學宮首任祭酒校長)——齊地大儒,淳於越。
淳於越麵前矮案上,攤開著一卷色澤古舊、邊緣磨損的厚重竹簡——《周禮》。他目光緩緩掃過下方濟濟一堂的學者,眼神中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與不容置疑的權威。整個大殿在他目光的掃視下,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殿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微風拂過殿宇簷角的輕響。
“諸君,”淳於越蒼老而渾厚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滄桑感,“吾輩今日聚於鹹陽宮,沐浴聖恩,開壇論道,此乃千古未有之盛事!然,論道之基,當溯本清源!何為源?源在周公!源在《周禮》!”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帶著近乎虔誠的意味,緩緩撫過竹簡上那些古老的文字:“《周禮》者,治國安邦之圭臬,經緯天地之準繩!其述井田之製,公平均等,使民安其居,樂其業;其定尊卑之序,君臣父子,各守其分,天下自然歸仁;其重禮樂教化,移風易俗,使民有恥且格!”
淳於越的聲音漸漸激昂,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悲憤:“然觀今日之秦,行商君峻法,棄周禮如敝履!律令繁苛如網,動輒連坐棄市!黔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何談安其居,樂其業?棄禮樂而尚首功軍功),父子兄弟相殘以求爵賞!此乃人倫之大變,獸性之複萌!長此以往,縱有金城千裡,帶甲百萬,亦不過一嗜血之凶器,焉能長治久安?焉能稱‘德配天地’?老朽今日首講,不為他求,唯願陛下與諸公,能鑒古知今,重拾仁心,複周禮之製,行王道之政!以仁德化育萬民,方為帝國萬世之基!”他猛地將手中玉圭象征身份的禮器)重重頓在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警世之鐘!
這番言論,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殿內瞬間炸開了鍋!
“祭酒所言極是!秦法嚴酷,不施仁政,終難長久!”一些來自齊魯、鄒魯之地的儒生紛紛點頭附和,麵露激憤。
“哼!迂腐之見!”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從法家學者聚集的區域響起。隻見一位身著深色勁裝、麵容冷峻、約莫四十餘歲的博士學宮官職)周青臣霍然起身。他並未走向講壇,而是直接立於自己的席位前,聲音清越而鋒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瞬間壓過了殿內的嘈雜:“淳於祭酒皓首窮經,隻知抱殘守缺,言必稱三代,殊不知世易時移,變法乃圖強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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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臣目光如電,直視講壇上的淳於越:“周禮井田?早已崩壞於春秋!諸侯爭霸,列國兼並,靠的是井田均等,還是富國強兵?靠的是禮樂教化,還是銳士戈矛?!商君變法,廢井田,開阡陌,獎耕戰,雖律法嚴苛,然令行禁止,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短短數代,僻處西陲之秦,一躍而成虎狼之師,橫掃六合!此非變法之功乎?此非強國之基乎?!”
他向前一步,氣勢逼人:“祭酒言秦法棄禮樂而尚首功,致人倫大變?試問若無此‘首功’激勵,秦人何以悍不畏死?何以滅韓趙,破魏楚?!若無嚴刑峻法約束,百萬之眾,如何如臂使指?如何令六國餘孽聞風喪膽?!仁德?仁德能當匈奴鐵騎乎?仁德能破函穀雄關乎?!”周青臣的聲音如同連珠炮,字字鏗鏘,帶著法家特有的犀利與務實,將淳於越描繪的“仁政”藍圖撕得粉碎。
“你…你…強詞奪理!顛倒黑白!”淳於越氣得胡須亂顫,指著周青臣,手指哆嗦。
“祭酒息怒!”一個溫和卻堅定的聲音響起,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隻見一位身著樸素青衫、麵容儒雅、氣質沉靜的中年儒生站起身,他便是以精通《尚書》聞名的博士伏生。他手捧一卷用素帛仔細包裹的竹簡,走到大殿中央的過道上,向淳於越和周青臣分彆行了一禮,姿態從容。
“周博士之言,雖有道理,然過於偏重功利。”伏生聲音平和,如同山澗清泉,撫慰著殿內燥熱的空氣,“祭酒憂心仁德不存,亦有其深意。伏生不才,願以《尚書》之微言,獻於諸君。”他緩緩展開手中那卷古老的竹簡,竹片摩擦發出沙沙聲響。
“《尚書·堯典》有雲:‘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伏生語調舒緩,帶著一種誦讀經典的莊重韻律,“此乃聖王之治!非純恃武力,乃以德化人,由近及遠,由親及疏,使家國和睦,萬邦來朝!今陛下掃平六合,宇內混一,然六國遺民,心念故國者眾,猶懷怨望。若僅以嚴法酷刑震懾之,其怨愈深,其心愈離,如積薪於烈焰之下,終有燎原之患!”
他抬起頭,目光懇切地望向大殿深處那垂著玄色帷幔的帝王觀禮閣嬴政所在),聲音提高了幾分:“伏生鬥膽進言!陛下欲使江山永固,萬民歸心,當效法先聖!於嚴法之外,更需廣施仁德!興教化於新地,尊其俗而緩其政,恤其民而養其心!以《詩》《書》禮樂,化其戾氣,導其向善!使六國遺民,知陛下非僅虎狼之君,更是聖德之主!如此,則四海歸心,天下太平,方可期也!此乃‘馬上得天下,焉能馬上治之’之理!”
伏生的話語,如同在激烈的戰鼓聲中插入了一段清越的琴音,帶著儒家的理想主義光輝,描繪了一幅以德化民、天下歸仁的藍圖。不少學者,尤其是儒家和部分雜家、道家學者,紛紛點頭,麵露讚許之色。殿內的氣氛,似乎因這番調和之論而有所緩和。
就在此時,大殿深處那垂著的厚重玄色帷幔之後,傳來一聲極輕微、卻足以讓殿內頂尖高手如蒙恬等人捕捉到的冷哼!那聲音冰冷、不屑,帶著一種淩駕於所有爭論之上的、不容置疑的威壓!
緊接著,玄色帷幔被猛地掀開!
嬴政的身影出現在觀禮閣前!他並未穿朝服,隻著一身玄色常服,但那股君臨天下的氣勢,瞬間如同無形的山嶽,壓得整個大殿鴉雀無聲!方才還沸沸衝天的爭論,如同被瞬間凍結!所有學者,無論立場,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敬畏地投向那尊玄色的身影。
嬴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冰封的湖麵。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講壇上臉色發白的淳於越,掃過席位上傲然而立的周青臣,掃過殿中手捧竹簡、神情懇切的伏生,最後掃過下方數百張或激動、或沉思、或惶恐的麵孔。
那目光中沒有讚許,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在審視螻蟻般的漠然與…一絲難以察覺的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