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這條燕南大地的血脈,在深秋的肅殺裡失去了往日的奔騰,變得沉緩而冰冷。寬闊的河麵籠罩在鉛灰色的天穹之下,寒風自北地席卷而來,掠過枯黃的蘆葦蕩,發出尖銳淒厲的嗚咽,如同萬千怨魂的哭訴。河水挾裹著上遊的寒意,渾濁而凝重,拍打著兩岸裸露的嶙峋怪石,發出沉悶的回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腐爛植物的氣息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名為“訣彆”的悲愴。
易水北岸,一處遠離渡口、荒僻無人的河灘。衰草連天,枯枝在寒風中瑟縮。河灘之上,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數十名身著燕國深衣、神色凝重悲戚的人肅立著,簇擁著中心的三道身影。為首的,正是燕太子丹。他身著一件素淨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略顯陳舊的狐裘,麵容在寒風中更顯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布滿了連日焦灼留下的青黑。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那雙曾經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死死地、貪婪地凝視著麵前即將遠行之人——荊軻。
荊軻並未穿戴甲胄,僅著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褐色麻布勁裝,外罩一件毫不起眼的灰色鬥篷,將身形大半隱去。他麵容清臒,顴骨微凸,膚色是久經風霜的古銅色。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之下,是一雙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此刻,這雙眼中沒有慷慨赴死的激昂,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一種沉澱到極致的平靜,一種勘破生死的淡然,如同即將歸鞘的利刃,斂儘了所有的鋒芒,隻餘下內斂的寒光。他背著一個狹長的、用普通麻布包裹的革囊,裡麵靜靜躺著他此行的夥伴——那柄淬煉得吹毛斷發、淬有劇毒魚腸的徐夫人匕首,以及那份浸透了樊於期頭顱鮮血、標注著督亢要害的燕國“誠意”地圖。他的腰間,懸著一柄看似尋常的青銅長劍,劍鞘古樸,唯有握柄處被摩挲得異常光亮。
太子丹的目光在荊軻臉上逡巡,仿佛要將這張麵孔刻入骨髓。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聲音乾澀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荊卿……此去鹹陽,龍潭虎穴,步步殺機……丹……丹恨不能以身代之!”他的聲音哽咽,眼中水光浮動,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他猛地一揮手,身後一名侍從顫抖著捧上一個托盤,盤中是一隻造型古樸的玉瓶和一隻青銅酒爵。
“此乃燕地百年窖藏之‘易水寒’!”太子丹雙手捧起玉瓶,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其性凜冽,其意悲愴!請荊卿滿飲此爵!壯行色!暖征途!”他親自拔掉玉瓶的木塞,一股濃烈、清冽、帶著獨特草木苦澀氣息的酒香瞬間在寒風中彌漫開來。他顫抖著將瓶中那清亮如泉、卻仿佛蘊含著易水千年寒意的酒漿,緩緩注入青銅酒爵之中。
荊軻的目光落在酒爵上,那平靜的眼底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並未多言,隻是伸出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手,穩穩地接過了那杯沉甸甸的酒爵。冰冷的青銅觸感透過掌心傳來。他微微仰頭,目光似乎穿透了鉛灰色的雲層,望向那不可知的遠方,然後,毫不猶豫地將爵中那凜冽如刀的酒液,一飲而儘!
“好酒!”荊軻放下酒爵,聲音低沉清晰,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斬斷塵緣的決絕,“其寒徹骨,其意銘心!謝太子賜酒!”酒液入喉,如同一道冰線直貫臟腑,隨即又化作灼熱的火焰升騰而起,瞬間驅散了深秋的寒意,更點燃了胸中那沉寂已久的、屬於遊俠的孤絕之氣!他蒼白的臉頰湧起一抹血色,眼神卻更加銳利沉靜。
就在酒爵離手的刹那——
“咚…咚…咚…咚……”
一陣低沉、緩慢、仿佛帶著大地脈動的敲擊聲,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寒風的嗚咽,在空曠的河灘上響起!那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沉悶的鼓點,直接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弦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聲音的來源——河灘邊緣,一塊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巨大青石之上。
高漸離!
這位荊軻的生死至交,燕地最負盛名的基築大師,不知何時已盤膝端坐於青石之上。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深衣,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麵容清臒,神情肅穆。他膝上橫放著他賴以成名的樂器——築。築身狹長,形似古琴卻更短,通體由紋理細密的桐木製成,色澤溫潤。五根堅韌的絲弦緊繃其上。高漸離的手中,並未持常見的竹尺擊弦工具),而是緊握著兩截烏黑油亮、形製奇特的硬木——那似乎是他慣用的擊弦之物。
他低垂著頭,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覺。那低沉而緩慢的敲擊聲,正是他用那兩截硬木,極其克製地、一下下敲擊在築身共鳴腔上發出的悶響!如同大地深處壓抑的悲鳴,如同易水河底淤積千年的嗚咽!每一聲都沉重無比,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傷與不祥的預兆,在寒風中緩緩擴散,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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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的臉色更加蒼白,身體微微顫抖。他身後的隨從們,更是麵露悲戚,有人已忍不住低聲啜泣。這沉悶的築聲,比任何悲歌都更直擊靈魂,仿佛在宣告著此行的終點。
荊軻卻緩緩閉上了眼睛。他挺拔的身姿如同山巔孤鬆,在寒風中紋絲不動。那沉重的築聲傳入耳中,非但沒有消磨他的意誌,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古井無波的心境中,激蕩起層層漣漪。他仿佛看到了易水千年流淌的孤寂,看到了燕山層疊的蒼涼,更看到了鹹陽宮闕那深不可測的殺機……
高漸離的頭顱猛地抬起!他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平日的平和與超脫,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屬於藝術家的極致悲愴與共鳴!他手中的兩截硬木,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瞬間化作兩道疾影!
“錚——!”
第一聲清越而淒厲的弦音驟然撕裂了沉悶的鼓點!如同利刃出鞘,劃破長空!那聲音帶著金屬的冰冷質感,如同易水河麵上驟然掠過的寒光!
築聲,驟然轉調!
高漸離的雙手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虛影!兩截硬木或敲、或刮、或掃、或拂,如同狂風暴雨般擊打在五根緊繃的築弦之上!那聲音,時而如金戈鐵馬,刀劍碰撞,發出刺耳鏗鏘的殺伐之音!時而如易水怒濤,拍岸驚空,卷起千堆悲愴的雪浪!時而如寒鴉夜啼,孤鴻哀鳴,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拉出淒絕的軌跡!時而如北風卷地,枯草折斷,發出生命將儘的嗚咽!
這已不再是簡單的演奏!這是一場用靈魂與生命獻祭的悲歌!是天地間最原始、最暴烈、最絕望的情感洪流!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帶著高漸離和荊軻共同走過的歲月滄桑,帶著對故國將傾的深切悲憫,帶著對摯友赴死的無儘哀傷!築聲如同無形的風暴,裹挾著易水的寒氣與深秋的肅殺,在河灘上瘋狂地旋轉、咆哮、撕扯!吹得眾人衣袂獵獵作響,吹得衰草伏地,吹得人靈魂都在顫抖!
在這狂暴悲愴的築聲風暴中心,荊軻猛地睜開了雙眼!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此刻再無半分平靜,隻有一種被音樂徹底點燃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熾烈與決絕!那築聲中的金戈鐵馬,喚醒了他骨子裡沉睡的遊俠血性!那易水怒濤的悲愴,點燃了他胸中那孤注一擲的赴死豪情!
“風蕭蕭兮——易水寒——!”
荊軻的歌聲驟然響起!那聲音並非高亢嘹亮,而是低沉雄渾,如同易水河底滾動的巨石,帶著一種穿透雲霄的、撕裂靈魂的力量!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他畢生的氣力,飽含著易水千年不化的寒意,飽含著遊俠一去不返的孤絕!歌聲與築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築聲是天地為之變色的背景,歌聲是刺破黑暗的絕唱!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第二句出口,荊軻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孤狼對月長嗥!那“不複還”三字,帶著一種斬斷紅塵、了無牽掛的決絕,更帶著一種明知必死、亦要亮劍的悲壯!這歌聲,不是哀鳴,是戰吼!是對宿命的咆哮!是對死亡的蔑視!
築聲更加狂暴!高漸離須發戟張,雙臂揮舞如瘋似魔!弦音如同萬千鐵騎踏破冰河,如同驚濤駭浪撞擊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這天地間的所有悲憤、所有不甘、所有屬於壯士的孤勇,都傾瀉在這易水河畔!
“探虎穴兮——入蛟宮——!”
荊軻的歌聲如同裂帛穿雲!他的身體因這傾儘全力的嘶吼而微微顫抖,脖頸上青筋暴起!目光死死地盯住南方,那鹹陽的方向!仿佛已穿透千裡空間,看到了章台宮闕的森嚴壁壘!探虎穴,入蛟宮!這是何等的膽魄!何等的視死如歸!
“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最後一句,荊軻猛地仰天長嘯!那嘯聲穿金裂石,直衝鉛灰色的蒼穹!一股無形的、慘烈的、決絕的意念,仿佛隨著這聲長嘯,從他體內噴薄而出!在眾人震撼的目光中,在築聲那如同金玉迸裂的至高音符伴奏下,那易水河畔鉛灰色的厚重雲層,竟仿佛被這浩然之氣所激蕩,被這悲愴的意誌所撕裂!一縷慘白而耀眼的陽光,如同利劍般穿透雲隙,筆直地投射在荊軻仰天長嘯的身影之上!那光柱之中,水汽氤氳升騰,竟真的隱隱折射出一道橫跨天際、淒美而短暫的——白虹!
白虹貫日!天地異象!為壯士行!
歌聲戛然而止!築聲也在那最後一個撕裂蒼穹般的高亢音符後,如同斷弦般驟然停歇!
死寂!絕對的死寂!隻有易水嗚咽的寒風,還在訴說著方才那驚天動地的悲愴與壯烈!
荊軻緩緩低下頭,胸膛劇烈起伏著,噴出的白氣在寒風中瞬間消散。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神卻更加銳利、更加沉靜,如同淬火後的寒鐵。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淚流滿麵、幾乎癱軟在地的太子丹。他猛地一甩鬥篷,利落地轉身,大步走向河灘邊停泊著的那艘孤零零的、僅容數人的小渡船。腳步沉穩,踏在枯草碎石之上,發出清晰而孤絕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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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瑟縮在船尾。荊軻踏上船頭,小船微微一沉。他背對著北岸,目光如電,穿透迷蒙的水汽,死死地望向南方——那不可知的、注定血色的終點。
“走!”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命令。
船夫如夢初醒,顫抖著撐起長篙。小船緩緩離岸,駛入易水那渾濁而冰冷的波濤之中。
“荊卿——!”太子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踉蹌著追到水邊,冰冷的河水浸濕了他的靴履。他伸出手,徒勞地抓向那漸行漸遠的船影,仿佛要抓住最後一絲希望,最終卻隻抓了一把冰冷的河水。他頹然跪倒在泥濘的河灘上,身體劇烈地顫抖,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那不是悲傷,那是信仰崩塌、前路儘毀的極致絕望!荊軻一去,燕國最後的掙紮,也隨之葬送!
高漸離依舊盤坐在青石之上,膝上的竹弦仍在微微震顫,發出細微的、如同嗚咽般的餘音。他怔怔地望著那艘在寬闊河麵上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的孤舟,望著荊軻那挺立船頭、在寒風中紋絲不動的、如同標槍般的背影。一滴渾濁的淚水,無聲地順著他清臒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築身之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他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撫摸著那幾根因方才極致演奏而滾燙、甚至微微起毛的絲弦,指尖傳來灼熱的刺痛。他猛地將臉深深埋入築弦之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悲泣在胸腔中回蕩。這泣聲,比方才那驚天動地的築聲更令人心碎。
易水湯湯,寒波湧起。
孤舟一葉,載著那決絕的背影,載著一個渺茫的希冀,載著一個國家最後的悲鳴,在天地間一片肅殺的灰白中,固執地駛向南方那深不可測的、名為鹹陽的深淵。
築聲已歇,悲歌永絕。
唯餘寒水,嗚咽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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