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章台宮。深秋的寒意被巨大的青銅獸首炭爐驅散,殿內溫暖如春,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名貴沉水香、新製竹簡氣息以及權力中樞特有的、無形壓力的味道。高聳的穹頂藻井上,玄鳥與夔龍盤旋的彩繪在無數盞青銅枝燈的照耀下,流光溢彩,俯視著下方空曠而肅穆的殿堂。嬴政身著玄色十二章紋冕服,端坐於九重玉階之上的黑漆髹金禦座中。他微微後仰,身體放鬆地靠在冰冷的青銅靠背上,指間無意識地撚動著一枚溫潤的藍田玉環。他的目光,如同盤旋於九天之上的蒼鷹,銳利而沉靜,穿透殿門,投向遙遠東方的天際線。那裡,是齊國最後的疆域,也是他橫掃六合、囊括宇內偉業的最後一塊拚圖。王賁的軍報早已抵達:臨淄已克,齊王建束手。然而,嬴政的臉上並無多少滅國定鼎的狂喜,反而籠罩著一層難以言喻的、深沉的凝重。
“陛下,”侍立在禦階之下的丞相王綰,敏銳地察覺到了君王心緒的異樣。他須發皆白,麵容清臒,此刻也微微蹙著眉頭,打破了殿內近乎凝固的沉寂,“王賁將軍已控製臨淄全城,齊王建及其宗室、妃嬪儘數被拘押於彆館。齊地…大局已定。陛下當開懷才是。”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
嬴政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王綰臉上。那目光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讓閱人無數的老丞相心頭也微微一凜。
“定?”嬴政薄唇微啟,聲音低沉而平緩,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輕微的回響,“王綰,你告訴朕,何為定?”他撚動玉環的手指停了下來,指節微微泛白,“是齊王建那懦弱無能之輩俯首稱臣?還是後勝那蠹蟲賣國求榮、換得一身銅臭?”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近乎冷酷的弧度,“朕要的,是這八百年齊地,從此再無‘齊’字!是這萬千齊民,從此隻知秦法,隻認秦吏!是這東海之濱,再無一絲一毫能威脅大秦的星火!”
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要將整個齊地徹底熔鑄進大秦版圖的鐵血意誌。王綰隻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升,連忙躬身:“陛下聖明!王賁將軍定能不負聖望,徹底肅清齊地殘逆,推行秦法,使齊地真正歸化。”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卻異常沉穩的腳步聲!一名身著玄黑甲胄、風塵仆仆的信使,在殿前郎官的引領下,快步踏入大殿!他單膝跪地,雙手高舉一封用三重火漆密封、插著象征緊急軍情的赤翎的銅管,聲音因激動和長途奔襲而略顯嘶啞:
“報——!陛下!膠東大捷!王賁將軍八百裡加急軍報!”
整個章台宮仿佛瞬間被注入了一股電流!侍立的郎官、宦官們雖不敢擅動,但眼神都瞬間聚焦在那支赤翎銅管上。王綰也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嬴政眼中銳芒一閃,身體微微前傾:“呈上來!”
一名中車府令疾步上前,恭敬地接過銅管,驗看火漆完好,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劃開封泥,取出裡麵一卷質地堅韌的帛書,雙手捧過頭頂,快步走上玉階,呈到嬴政麵前。
嬴政接過帛書,指尖能感受到絲帛的冰涼和其上殘留的、來自千裡之外戰場的硝煙氣息。他緩緩展開。王賁那熟悉的、剛勁有力的秦篆映入眼簾。他快速地掃視著軍報的內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捕捉著每一個關鍵的字眼。
前半段,是預料之中的戰況:即墨城破!田儋、田榮等田氏核心成員,在城破之際,率最後殘部於田氏宗祠前自焚殉國!火光衝天,拒不受降!公孫光等稷下儒生死士,於學宮廢墟之上,引經據典痛斥暴秦,最終被亂箭射殺!盤踞嶗山的豪傑王閎,率部在膠萊河口與秦軍水師激戰,舟船儘毀,力戰身死,屍沉渤海…字裡行間,彌漫著膠東最後反抗力量被徹底碾碎的硝煙與血腥。
嬴政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在看一場早已注定的棋局終盤。這些抵抗,雖慘烈,卻不過是螳臂當車,徒增史冊幾筆血色點綴罷了。
然而,當他的目光移到軍報的後半段,那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瞳孔,卻驟然收縮!撚動玉環的手指也瞬間停滯!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愕、疑惑、甚至是一絲被冒犯般怒意的複雜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漫過他素來堅如磐石的心防!
帛書上清晰地寫著:
“…膠東既定,末將遵陛下嚴旨,分遣諸將,持陛下所頒《安民告諭》及齊王建降詔,前往膠東、琅琊、城陽、濟北、北海等齊地七十餘城,宣示王命,收繳印信兵符,接管城防府庫…然,七十餘城守令、豪族、三老,聞王師至,竟…竟皆不戰而降!開城獻印,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甚者,有城守親解印綬,跪呈轅門;有豪族獻女獻金,唯恐不及;有三老率民伏道,口稱萬歲…其狀…其狀之恭順馴服,遠甚韓趙魏楚燕諸地!竟無一座城池稍有抵抗!…末將…末將亦深惑不解,唯恐有詐,已嚴令各城駐軍加倍警戒,詳查其情,特此急報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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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餘城!不戰而降!簞食壺漿!跪迎王師?!嬴政捏著帛書邊緣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階下跪著的信使,聲音低沉得如同即將爆發的雷霆:
“王賁所言,七十餘城,皆如此?無一座抵抗?無一人殉國?!”
那信使被嬴政的目光刺得渾身一顫,伏地更低,聲音帶著惶恐卻也有一絲親眼所見的篤定:“回…回陛下!千真萬確!末將隨李信將軍一路,親眼所見!所過高密、平度、莒縣、東萊…凡十餘城,皆是城門洞開!守軍棄甲,官吏俯首!百姓…百姓跪於道旁,神色…神色多是惶恐,亦有…諂媚…確無絲毫抵抗之舉!李將軍亦…亦深以為異!”
“惶恐?諂媚?”嬴政咀嚼著這兩個詞,眼中那絲被冒犯的怒意更甚。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巨大的枝燈照耀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幾乎覆蓋了半個禦階。冕旒垂下的玉珠在他額前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他踱下玉階,玄色的冕服下擺如同暗夜流淌的河流。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每一步都敲打著在場所有人的心臟。
“好一個‘惶恐’!好一個‘諂媚’!”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尖刻的嘲諷,“齊國八百年養士之風何在?稷下學宮百年爭鳴之氣何存?田單火牛破燕的烈骨,難道就隻剩下這點搖尾乞憐的本事?!”他的目光掃過殿內眾人,如同審視著一群待解的謎題,“韓人尚有張良博浪沙一擊!趙人尚有李牧、公子嘉血戰遼東!魏人尚有信陵君舊部死守大梁!楚人更有項燕‘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血誓!就連那蕞爾燕國,亦有荊軻圖窮匕現之勇烈!”他曆數著六國最後的抵抗,每一個名字都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抽打在齊國那七十座不戰而降的城池臉上。
“唯獨這齊國!這自詡禮樂之邦、太公封土、桓公霸業的泱泱大國!七十餘城!竟無一人敢執戈相向!無一人願殉其社稷!聞風而降,望旗而靡!何其…可鄙!”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迸出來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與憤怒。
殿內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被凍結了。王綰等重臣垂首肅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們理解皇帝的憤怒。秦軍橫掃六國,雖摧枯拉朽,但也遭遇過慘烈的抵抗,秦軍將士的鮮血染紅了每一寸征服的土地。這種抵抗,雖然最終被碾碎,卻也從反麵印證了被征服者存在的價值,讓勝利者品嘗到征服的艱辛與榮耀。而齊國這種毫無骨氣的、近乎諂媚的集體投降,反而像一記軟綿綿的拳頭,打在了空處,讓人感到一種被輕視、被侮辱般的彆扭。仿佛這唾手可得的勝利,都因此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廉價感。
“蒙毅!”嬴政猛地停下腳步,聲音如同淬火的寒冰。
“臣在!”年輕的郎中令蒙毅,如同標槍般從班列中閃出,單膝跪地。他麵容英挺,眼神銳利,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
“你即刻持朕符節,東出函穀!”嬴政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親赴齊地!給朕查!仔仔細細地查!這七十餘城,為何如此?是懾於王賁兵威?還是感念朕的《安民告諭》?是齊王建無能,早已喪儘人心?還是後勝那廝賣國,早已將齊人的骨頭都浸軟了?!給朕查清每一個城守獻降時的嘴臉!查清每一個豪族獻金背後的心思!查清那跪在道旁喊萬歲的黔首,眼中究竟是恐懼,還是…彆的什麼東西!”他的目光如同兩柄冰冷的錐子,深深刺入蒙毅的眼底,“朕,要看到真相!看到這七十座不戰而降的城池裡,流淌的…到底是什麼!”
“臣!遵旨!”蒙毅肅然領命,聲音沉穩有力,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巡查,更是皇帝對這片新征服土地的一次深入骨髓的窺探與剖析。
膠東之地,初冬已至。寒風卷著枯葉,在空曠的馳道上打著旋兒。空氣中彌漫著戰火硝煙尚未完全散儘的焦糊味、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沉的死寂。曾經富庶的村落,如今十室九空,殘垣斷壁間偶爾可見徘徊的野狗。田野荒蕪,隻有枯草在風中瑟瑟發抖。
蒙毅隻帶了十餘名精悍的黑冰台衛士,皆著便裝,如同尋常商旅,策馬穿行在這片剛剛經曆劇變的土地上。他刻意避開了大軍駐守的城池和馳道主乾,專走鄉間僻徑,深入裡閭,觀察著這片土地上最細微的脈動。
高密城外,一處殘破的鄉亭。
寒風呼嘯,吹得亭子破爛的茅草頂簌簌作響。幾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老農蜷縮在背風的角落,圍著一小堆半死不活的篝火,火堆上架著一個破陶罐,裡麵煮著些看不出內容的糊狀物,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蒙毅下馬,示意衛士遠處等候。他走到火堆旁,拱了拱手,臉上帶著商旅特有的謙和笑容:“幾位老丈,叨擾了。行路饑渴,可否討碗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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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農們麻木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警惕和深深的疲憊。其中一個稍微年長些的,打量了蒙毅幾眼,見他衣著普通,風塵仆仆,不像歹人,才用沙啞的嗓子道:“水…有。熱水…沒了。就這…糊糊,不嫌棄…就湊合暖暖肚子吧。”他用木勺從破罐子裡舀了點渾濁的糊糊,倒進一個豁口的陶碗裡,遞給蒙毅。
蒙毅也不推辭,接過碗,蹲下身,學著老農的樣子,小口啜飲著。味道苦澀,帶著土腥和黴味。
“老丈,這日子…苦啊。”蒙毅放下碗,歎息一聲。
“苦?嗬…”那老農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能活著…就不錯了。”
“聽說…秦軍來了?沒…為難鄉親們?”蒙毅試探著問。
“為難?”另一個瘦骨嶙峋的老農嗤笑一聲,聲音尖銳,“人家是‘王師’!是來‘解民倒懸’的!帶著齊王…哦不,是那個被擄走的齊王建的降詔呢!守城的大人們,城門開得那叫一個快!鑼鼓喧天,就差沒放鞭炮了!我們這些泥腿子,能怎樣?跪著唄!喊兩句‘萬歲’,總比被當成‘逆民’砍了腦袋強!”他的話語裡充滿了濃烈的諷刺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