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偏殿的冰鑒散發著寒氣,卻壓不住嬴政眉宇間的陰鷙。
>李斯新呈的奏報在案幾上攤開,邯鄲儒館的暗流被黑冰台銳利的目光刺穿。
>那些本該化為灰燼的竹簡,竟在故趙之地的牆壁夾層裡繼續呼吸。
>他指尖緩緩撫過腰間佩玉,冰涼的觸感下,是記憶裡邯鄲冬日刺骨的寒風與屈辱。
>“壁中藏書?”低沉的聲音在空曠殿宇內激起回響,如同金戈相擊,“那便掘地三尺,讓那些字句……永遠封進土裡。”
>他猛地攥緊玉璧,指節泛白。
鹹陽宮深闊的偏殿裡,四角的青銅冰鑒無聲吞吐著寒氣。時值盛夏,殿內卻彌漫著一股子不合時宜的陰冷。巨大的窗牖懸著細密的竹簾,將外麵白晃晃的日頭篩成無數破碎的光斑,搖曳著投在打磨得光可鑒人的玄色地磚上。空氣凝滯,唯有冰鑒內冰塊悄然融化的細微滴答聲,以及嬴政手中那卷沉重簡牘被緩緩展開時,竹片摩擦發出的沙啞低吟。
丞相李斯垂手立於丹墀之下,寬大的黑色深衣袍袖紋絲不動,如同凝固的墨塊。他微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那雙被朝服下擺遮蓋了一半的雲頭履尖上,仿佛在數著上麵繁複的雲紋。殿內侍立的宦者與郎官們更是屏息凝神,空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頭。
嬴政的視線,一寸寸掃過簡牘上由黑冰台密探以最精煉的小篆呈報的文字。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針,刺入他的眼底。
“……邯鄲郡守報,遵陛下焚書詔令,郡內官、私所藏《詩》、《書》、百家語,已悉數收繳焚毀於市。然……黑冰台密查,邯鄲城內‘明德儒館’,館主淳於越同門師弟公孫忌,陽奉陰違。其館舍西壁夾層之內,暗藏禁書百餘卷,多為《尚書》、《詩經》殘篇,間有鄒衍《終始》、孔門《論語》諸冊,尤以荀卿手錄《勸學》孤本為甚……”
“壁中藏書?”嬴政的聲音終於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明顯的怒意,卻帶著一種金鐵摩擦般的冷硬質感,在空曠高敞的殿宇四壁撞出輕微的回響,震得人心頭發顫。
他將手中的簡牘隨意丟在麵前的紫檀木大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案上堆疊如山的其他奏疏被震得微微晃動。嬴政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兩道實質的寒冰,越過案幾,落在李斯身上。
“丞相,朕記得,那焚書的詔令,字字句句,皆由你親自擬定,頒行天下,令黔首鹹知。”他身體微微前傾,寬闊的肩膀在玄色十二章紋的帝王常服下繃出淩厲的線條,冕旒垂下的玉珠在他額前投下晃動的陰影,遮住了部分眼神,隻餘下迫人的威壓,“‘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這詔令,莫非是兒戲?是朕的刀……不夠快?還是邯鄲的牆……夠厚?”
李斯心頭猛地一縮,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立刻躬身,額頭幾乎要觸及冰冷的地磚:“陛下息怒!臣萬死!詔令煌煌,天威如日,豈容宵小褻瀆?邯鄲郡守失察,郡尉、監禦史亦有督察不力之罪!臣已命禦史大夫馮劫遣得力乾員星夜兼程,馳赴邯鄲徹查!掘地三尺,必令此等悖逆之徒伏法,使禁簡化為齏粉!”
“掘地三尺?”嬴政重複了一句,嘴角勾起一絲極冷、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他並未讓李斯起身,目光反而越過了他,投向殿外那片被竹簾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宮闕的重重阻隔,看到了遙遠的北方那座他既熟悉又憎惡的城池——邯鄲。
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懸掛的蟠龍玉佩,那溫潤的觸感,非但未能平息心緒,反而勾起了記憶深處更刺骨的寒。那是邯鄲的冬日,凜冽如刀的北風,凍得發青的指尖,殘破漏風的質子府邸,趙人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母親驚恐的淚眼,還有那一次次在暗巷裡倉惶奔逃時,心臟幾乎要撞破胸膛的窒息感……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屈辱與冰冷,此刻被這“壁中藏書”四個字,粗暴地撕開了血痂。
“朕的故地……邯鄲。”他喃喃道,聲音輕得隻有近前的李斯能勉強聽清,卻蘊含著風暴來臨前的死寂,“總有些人,以為隔著千山萬水,躲在故紙堆裡,便能躲過朕的法度,藏下那些蠱惑人心、離析朕江山的毒草!”他猛地攥緊了腰間的玉佩,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森白之色,手背上青筋虯結。“朕要讓他們知道,這天下,每一寸土地,都在朕的目光之下!每一堵牆,都擋不住朕的意誌!”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在殿內轟然炸響:“傳旨邯鄲郡守、郡尉、監禦史!即刻率郡兵,圍‘明德儒館’!黑冰台協辦!給朕破壁!取書!凡館內儒生、仆役,一體擒拿!主犯公孫忌……處以車裂!其家眷,沒入官奴!其餘涉案儒生,黥麵,發配驪山修陵!郡守、郡尉、監禦史瀆職懈怠,就地免職,押解回鹹陽,交廷尉府議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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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李斯心頭劇震,伏得更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車裂之刑!陛下已有多年未用此等酷烈之刑了!足見其怒火之熾!
“還有,”嬴政的聲音如同淬了冰,“傳詔各郡縣,再行申明焚書令!凡有隱匿禁書者,無論官民,無論藏於壁中、地下、夾牆、暗室……一經查實,主犯腰斬,棄市!族中男子戍邊,女子沒為官婢!鄰裡知情不報者,連坐!朕倒要看看,是那些破竹簡金貴,還是他們的頸上人頭、闔族性命金貴!”
李斯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連忙應諾:“臣遵旨!即刻擬詔,六百裡加急,通傳天下!”
邯鄲城西,“明德儒館”的院落沉浸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裡。白日裡學童們稚嫩的誦讀聲早已消散,偌大的庭院隻聞夏蟲在草叢深處單調的嘶鳴。月光慘白,如同冰冷的銀霜,潑灑在青磚鋪就的地麵上,映照著廊下幾株老槐樹扭曲婆娑的暗影,如同蟄伏的鬼魅。
館主公孫忌,一個身形清瘦、胡須花白的老者,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葛布深衣,獨自一人跪坐在西廂房內。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區域。他麵前攤開的並非禁書,而是一卷普通的《倉頡篇》,但老人的手指卻神經質地、一遍遍摩挲著麵前那堵看似平整堅實的夯土牆壁。指尖傳來泥土乾燥粗糙的觸感,仿佛能穿透牆壁,觸摸到內裡夾層中那些被小心藏匿、用油布反複包裹的竹簡。那是他的老師、師兄們畢生的心血,是往聖的絕學,是他心中不滅的薪火。
“夫子……”一聲壓抑著極度驚恐的低喚在門邊響起。門被推開一條縫隙,露出一個年輕儒生慘白的臉,那是他最信任的弟子子衿。子衿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外麵……外麵不對勁!街上……有馬蹄聲……好多……還有甲胄碰撞的聲音!朝著……朝著我們這邊來了!”
公孫忌撫摸牆壁的手指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渾濁的老眼瞬間睜大,瞳孔深處爆發出巨大的恐懼,但僅僅一瞬,那恐懼便被一種近乎悲壯的絕望所取代。他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隻剩下一種認命的灰敗。
“終究……還是來了……”他喃喃道,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秦法如爐……焚儘六合……豈容……幾卷殘簡……苟存……”他掙紮著想要站起,雙腿卻因巨大的恐懼和長久跪坐而麻木,踉蹌了一下,幾乎摔倒。子衿連忙搶步上前扶住他。
“夫子!快!從後院……”子衿急切地低喊。
“走?”公孫忌慘然一笑,反手緊緊抓住子衿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走不掉了……孩子……誰也走不掉了……”他猛地將子衿往門外推,“去!告訴其他人……無論發生何事……噤聲!認罪!或可……保得性命……”
話音未落,前院驟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轟隆——!”
沉重的、包著銅皮的實木大門,在巨大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向內倒塌!煙塵彌漫中,無數火把的光芒如同嗜血的猛獸之眼,瞬間撕破了庭院的黑暗,將整個儒館照得亮如白晝!
“奉陛下詔令!查抄叛逆!所有人原地跪伏!違令者格殺勿論!”一個冷酷如鐵的聲音穿透煙塵,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甲葉鏗鏘的撞擊聲、弓弩上弦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潮水般的秦軍甲士湧入院落。他們身著玄色甲胄,頭戴赤幘,手持長戟勁弩,麵甲之下隻露出冰冷無情的眼睛。火把跳躍的光芒映照著他們手中兵刃的寒光,也映照著他們臉上毫無波動的殺伐之氣。整個庭院瞬間被冰戈的寒氣和濃重的殺氣所充斥。
子衿渾身一僵,如墜冰窟。他眼睜睜看著平日裡溫和敦厚的幾位同門,試圖上前理論或驚恐奔逃,立刻被如狼似虎的甲士粗暴地踹翻在地,冰冷的戟刃毫不留情地壓上脖頸,森然的寒氣激得皮膚瞬間起了一層栗粒。慘叫聲、嗬斥聲、哀求聲、孩童被驚醒的尖銳啼哭聲……瞬間打破了死寂,卻又被更沉重的兵戈之聲和甲士冷酷的嗬斥所淹沒。
“搜!”郡尉按劍立於庭中,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混亂的院落,厲聲下令,“重點查勘房舍牆壁、地板!凡有夾層、暗格,即刻破開!片簡不留!”
“喏!”如雷的應諾聲中,一群身著更為精悍的黑色勁裝、腰佩短劍與銅錘、麵覆黑巾、隻露出冰冷雙眼的黑冰台秘卒,如同鬼魅般越眾而出。他們行動迅捷無聲,分工明確,直撲各處房舍。其中一隊,在為首一個身形異常魁梧、眼神銳利如刀的漢子帶領下,目標明確地衝向西廂房!
“砰!”西廂房的木門被魁梧漢子一腳踹得粉碎!
公孫忌在門被踹開的刹那,身體猛地一挺,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掙脫了子衿的攙扶,踉蹌著擋在了那堵藏有竹簡的牆壁前。他張開雙臂,枯瘦的身軀在如林的甲士和黑冰台秘卒麵前,顯得如此渺小而可笑,卻又帶著一種飛蛾撲火般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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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此乃聖人遺澤!爾等……爾等豈敢……啊!”他嘶啞的怒吼尚未說完,便被那魁梧的黑冰台頭領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搡開。老人如同斷線的枯葉,重重摔倒在地,額頭撞在冰冷的磚地上,頓時血流如注。
“聒噪!”頭領看也不看他,冷冽的目光如同探針,在牆壁上飛快掃視。他伸出帶著厚繭的手指,屈起指節,在夯土牆麵上有節奏地敲擊起來。“篤、篤、篤……篤篤、篤……”聲音時而沉悶,時而顯出微妙的空響。突然,他敲擊的動作在牆麵靠下一處停住,反複敲擊了幾下,那聲音明顯異於彆處,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
“就是這裡!”頭領眼中精光爆射,毫不猶豫地取下腰間沉重的銅錘,掄圓了臂膀!
“咚——!嘩啦——!”
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撕裂了空氣!銅錘挾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夯土牆上!塵土、碎土塊如同爆炸般四濺!堅硬的夯土牆在重擊下,如同酥脆的餅子般,瞬間被砸開一個巨大的豁口!一股混雜著陳舊塵土、桐油和淡淡竹木清香的氣息猛地從破口處湧出,彌漫開來。
豁口之內,赫然是一個精心構築的夾層!裡麵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碼放著成捆成捆的竹簡!外麵都用厚厚的油布包裹著,顯然是為了防潮防蠹。
“找到了!”黑冰台頭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身後的秘卒立刻上前,動作粗暴而熟練地開始將那些包裹著油布的竹簡一捆捆從夾層中拖拽出來,隨意地丟在布滿塵土的磚地上。
“不……不能啊……”公孫忌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滿臉是血,老淚混著血水縱橫而下。他撲向那些被拖出來的竹簡,試圖用身體護住它們,“求求你們……這些都是……都是……”
一名甲士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他肋下,將他踢得翻滾出去,痛苦地蜷縮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沫染紅了花白的胡須。
子衿和其他被押解到院中的儒生們,目睹此景,無不目眥欲裂,發出壓抑的悲鳴和啜泣。他們被強按著跪在地上,冰冷的戟刃壓在肩頭,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被他們視為比生命還珍貴的典籍,如同垃圾般被拖出、堆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