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塞的血腥氣尚未散儘,鹹陽宮卻飄起了細雪。
>嬴政指尖拂過一卷來自蜀郡的楠木貢冊,冰冷竹簡上“高三丈,徑六尺”的字樣,在燭火下泛著幽光。
>“此木生於荊山,吸楚地三百年精氣,”他聲音低沉,如同撫過劍脊,“正好用來做阿房宮的主梁,壓住六國餘氣!”
>階下,少府章邯深深垂首,冷汗卻順著額角滑落。他知道這巨木的代價——為運它出三峽,已有七艘連舫傾覆,數百徭夫葬身魚腹。
>窗外風雪漸緊,鹹陽宮闕銀裝素裹,巍峨如天宮。而千裡之外,楚地蒼茫的荊山深處,參天巨木轟然倒下的巨響,驚起遮天蔽日的寒鴉,盤旋不去,如一片不祥的陰雲,籠罩在帝國南疆。
雲中塞的血腥與狼煙,被九原到鹹陽的千裡路途層層過濾,最終化作章台宮暖閣內一絲若有似無的、混雜著硝煙與藥味的凜冽氣息。窗外,初冬的第一場細雪正無聲飄落,鹽粒般的雪沫被朔風卷著,敲打在精雕細琢的雲紋窗欞上,發出細碎密集的沙沙聲。殿內,巨大的青銅蟠螭紋火盆裡,上好的南山硬炭燒得正旺,通紅的炭塊不時爆出幾點細小的火星,驅散了深宮的寒意,空氣裡彌漫著鬆木燃燒的暖香和一種屬於權力中樞的、沉甸甸的靜謐。
嬴政並未如常般端坐於寬大的黑漆描金龍紋禦案之後。他背對著殿門,負手立於那扇巨大的、鑲嵌著薄如蟬翼的素絹的南窗前。素絹之外,是漫天飛舞的細雪,將整個鹹陽宮闕染成一片朦朧的銀白。重重疊疊的殿宇樓閣,飛簷鬥拱,在雪幕中若隱若現,宛如飄浮於雲端的瓊樓玉宇,森嚴、冰冷、高不可攀。他身著一件玄色深衣,外罩同色暗雲紋錦袍,腰間束著鑲玉蹀躞帶,身形挺拔如鬆,投下的影子在光潔如鏡的墨玉地磚上拉得細長,更添幾分孤絕。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飛舞的雪幕,落在那片目力難及的、帝國西南的莽莽群山之中。殿內靜得可怕,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和窗外風雪的嗚咽。侍立在殿門陰影處的趙高,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極輕緩,生怕一絲聲響驚擾了帝王的沉思。空氣裡無形的壓力,隨著帝王的沉默而不斷累積,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良久,嬴政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看不出雲中大捷後的絲毫喜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比窗外鉛雲更加深沉的陰鬱。他踱步回到禦案前,並未落座,修長的手指隨意拂過案頭堆積如山的簡牘。指尖最終停留在一卷顏色格外沉厚、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油潤的竹簡上。那是來自蜀郡郡守、兼管南方伐木營造事宜的少府章邯,以八百裡加急呈上的貢冊。
他拿起竹簡,並未展開,指尖在冰涼的簡身上緩緩摩挲。竹簡的觸感堅硬而冰冷,帶著蜀地深山老林特有的濕寒氣息,仿佛還殘留著伐木壯丁的汗水和山間彌漫的霧靄。
“楚地……荊山……”嬴政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殿宇中響起,如同沉寂已久的古鐘被輕輕敲響,帶著一種奇特的共鳴,震得空氣微微波動。他緩緩展開竹簡,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瞬間便捕捉到了貢冊中最為醒目的一行小篆:
“荊山貢木:楠,一株。高三丈,徑六尺。紋若雲霞,質堅逾鐵,叩之金聲。”
燭台上的青銅雁魚燈,燈油飽滿,七支燈芯被精心修剪過,燃燒得異常明亮穩定。柔和而明亮的光線傾瀉在竹簡上,將那“高三丈,徑六尺”的字樣映照得格外清晰,每一個筆畫都仿佛用精鐵鑄成,在溫潤的竹青底色上泛著幽冷、內斂的光澤。那簡短的描述背後,是難以想象的龐然巨物,是足以支撐起一座通天殿宇的脊梁!
“此木,”嬴政的指尖重重地點在那行字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聲音卻愈發低沉,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如同名匠在反複砥磨劍鋒,“生於楚地荊山之巔,吸聚了荊楚三百年山川精氣,飽浸了吳越金戈之氣。”他抬起眼,目光掃過侍立在禦階之下、始終保持著躬身姿勢的少府章邯,那眼神銳利如電,似乎要穿透章邯的顱骨,直抵其內心深處,“正好,拿來,做朕阿房宮前殿的主梁!”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落下,敲在章邯的心頭。他穿著深青色官袍,袍服漿洗得筆挺,一絲褶皺也無,顯露出少府特有的嚴謹與精明。然而此刻,他低垂的頭顱埋得更深,寬大的袍袖遮掩下,雙手緊緊交疊於身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壓製住身體深處無法抑製的輕微顫抖。冷汗,不受控製地從他額角鬢邊滲出,聚集成細小的汗珠,順著他緊繃的側臉滑落,一滴,砸在光可鑒人的墨玉地磚上,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濕痕,又迅速被乾燥的空氣蒸發。
章邯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知道那“三丈六尺”意味著什麼。那不是冰冷的數字,那是無數條人命堆砌的血色階梯!為了在荊山那幾乎與世隔絕的陡峭絕壁間找到這株符合要求的千年神木,伐木營的工師和刑徒們在蛇蟲遍布、瘴癘橫行的原始密林中搜尋了整整半年,死傷枕藉。為了將它從深山運抵長江之畔,數千徭役用滾木、撬杠、絞盤,一寸寸挪移,開山劈石,遇水架橋,又有多少人失足墜崖,被滾木碾碎?而最慘烈的,莫過於三峽水路!為了將這史無前例的巨木運出蜀道難如登天的三峽險灘,少府監絞儘腦汁,耗費巨資打造了前所未有的“連舫”——七艘特製的巨船以粗逾兒臂的鐵索連環捆綁,中間固定巨木,試圖以整體的龐大對抗三峽湍急的水流和猙獰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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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然的偉力豈是人力可輕侮?在最為凶險的西陵峽兵書寶劍峽口,一股突如其來的、連最有經驗的老艄公都未曾料到的巨大漩渦和潛流,如同水底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瞬間將首尾相連、行動笨拙的龐大船隊狠狠撕扯、吞噬!鐵索崩斷的刺耳巨響蓋過了驚濤駭浪!巨木在湍流中如同失控的洪荒巨獸,翻滾衝撞!七艘連舫,如同脆弱的蛋殼,頃刻間支離破碎,化作無數漂浮的碎片和絕望的哀嚎!數百名精壯的水手、纖夫、監工,連一聲完整的慘叫都未能發出,便永遠沉入了那渾濁冰冷的江底,屍骨無存!他們的名字,最終隻會化作章邯手中另一卷冰冷的傷亡名冊上,一行行沉默而模糊的數字。
“陛下聖明!”章邯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嘶啞,從深埋的頭顱下傳出,“此木確為天賜神材,用以構建阿房前殿主梁,足可彰顯我大秦威加海內、氣吞山河之象!臣…臣定當竭儘全力,確保此木安然抵京,不負陛下重托!”他不敢抬頭,更不敢提及那數百條葬身魚腹的性命。在帝王的宏圖偉業麵前,那些螻蟻般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的代價,不值一提。
“竭儘全力?”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溫度,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朕要的不是儘力,是萬無一失!此木,便是朕阿房宮的脊骨!不容有失!”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章邯,“水路既險,便走陸路!冰道!”
“冰道?”章邯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寒冬臘月,千裡轉運如此巨木,走陸路?還要開鑿冰道?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耗費的人力物力將是一個天文數字!他下意識地想要勸阻:“陛下!時值寒冬,北地冰封,南地雖寒卻未必能凝堅冰至可承巨木之重!且千裡轉運,逢山開道,遇水架橋,所耗民力……”
“民力?”嬴政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暖閣之中,震得燭火都為之搖曳!他一步踏前,逼近禦階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階下的章邯,帝王之威如同山嶽傾覆,瞬間壓得章邯幾乎喘不過氣,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朕統禦六合,富有四海!朕的意誌所向,便是大秦萬民赴死之所向!區區民力,何足道哉?!”他猛地一揮袍袖,寬大的袖擺帶起一股勁風,案上的竹簡嘩啦作響。
“傳朕旨意!”嬴政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絲毫置喙,“征發南陽、南郡、九江、長沙四郡刑徒、徭役十萬!自荊山至鹹陽,沿途郡縣,遇山開山,遇水築堤!寒冬臘月,給朕沿路潑水成冰!以冰為軌!務必將此巨木,毫發無損地運抵鹹陽!限期三月!誤期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章邯慘白的臉,一字一句,如同冰珠墜地,“郡守以下,督造官吏,儘斬!役夫刑徒,十抽一殺!”
“轟隆!”
仿佛是為了應和帝王這冷酷無情的旨意,窗外猛地響起一聲沉悶的驚雷!冬日雷震,實為罕見!慘白的電光瞬間撕裂了鉛灰色的厚重雪幕,將整座章台宮映照得一片森然慘白,旋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暗!殿內燭火被這突如其來的雷光震得齊齊一跳!
章邯渾身劇震,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由白轉青,再無一絲血色!十萬刑徒徭役!遇山開山,遇水築堤!潑水成冰!三月之期!十抽一殺!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神經上!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幾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懼和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雙膝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墨玉地磚上,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臣…臣章邯…領旨!必…必不負陛下所托!”
嬴政不再看他,仿佛剛剛下達的隻是一道再尋常不過的旨意。他轉身,重新望向窗外那愈發狂暴的風雪,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向那片遙遠的、即將被徹底改變的南楚大地。嘴角那抹冰冷而鋒利的弧度,在明滅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森然。
與此同時,數千裡之外。
荊楚之地,蒼茫的荊山深處。
這裡遠離塵囂,古木參天,濃密的樹冠交織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綠色穹窿。即使是寒冬,常綠的楠木、樟樹、鬆柏依舊鬱鬱蔥蔥,隻是林間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寒意,混合著枯枝敗葉腐爛的氣息和苔蘚的清冷味道。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數十名赤著上身、僅著破爛犢鼻褲的精壯刑徒,如同螻蟻般匍匐在一株真正的龐然巨物之下。那株被選中的千年楠木,樹皮呈現深沉的鐵灰色,布滿虯結的紋路和厚厚的苔蘚,如同披掛著古老的鱗甲。它的主乾粗壯得令人窒息,需二十餘人方能合抱!樹冠如巨傘,覆蓋了方圓數十丈的土地,枝葉繁茂,在昏暗的林間投下濃重如墨的陰影。它靜靜地矗立在那裡,散發著一種亙古、蒼涼、又無比威嚴的氣息,如同這片古老山林沉默的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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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到——!伐——!”工師嘶啞的吼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猛地撕裂了山林死一般的寂靜!
早已準備就緒的伐木刑徒們,眼中閃爍著麻木、恐懼以及一絲被長久壓迫後扭曲的瘋狂。他們如同被驅趕的野獸,嘶吼著,撲向那株沉默的巨樹!手中沉重的青銅斧、巨大的鐵鋸由韌性極好的熟鐵打造,鋸齒粗大),帶著破風聲,狠狠地劈砍、撕扯向那堅硬如鐵、飽含油脂的千年楠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