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連月,雲夢澤成了汪洋。
>楚地漁夫撈起一截三丈長的蛟龍骨,骨上刻滿詭異紋路。
>“蛟龍泣血,祖龍當殞”的童謠在澤畔瘋傳,連鹹陽學宮的銅鶴都沾上血字。
>嬴政的禦舟碾過濁浪,劍尖挑起發黑的龍骨冷笑:“朕倒要看看,是蛟龍泣血,還是爾等頸血先流?”
>李斯在船艙展開血跡斑斑的絹帛:“陛下,蛟骨紋路拚出了‘大楚興’三字...”
>竹簡在嬴政掌中寸寸碎裂,船外驚雷劈裂了刻著“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巨岩。
暴雨如天河倒瀉,晝夜不息,持續了整整一月有餘。那鋪天蓋地的雨幕,仿佛要將整個楚地徹底揉碎、浸泡、再衝入無邊的混沌。浩渺的雲夢澤,昔日煙波萬頃、蘆蕩接天的壯闊水國,如今已化作一片狂暴無垠的怒海。渾濁的巨浪瘋狂地撲擊著澤畔那些搖搖欲墜的村落土牆,將堤岸撕扯得支離破碎。澤水漫溢,淹沒了低窪處的農田、阡陌和房舍,隻留下幾處地勢稍高的土丘,像絕望的孤島,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黃湯濁水之上。
沉重的鉛灰色天幕沉沉壓在頭頂,令人窒息。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水腥氣,混合著淤泥深處腐爛水草的惡臭,一陣陣隨風卷來,鑽入人的口鼻肺腑。澤麵上,漂浮著被連根拔起的古樹、淹死的牲畜,甚至偶爾可見腫脹的人屍,在漩渦中載沉載浮,無聲訴說著這場天災的殘酷。
一艘簡陋的舢板,在澤水深處掙紮。船身劇烈搖晃,每一次巨浪打來,都幾乎要將它掀翻、吞噬。船頭的漁夫陳仲,一個精瘦黧黑的楚地漢子,赤裸著上身,肌肉虯結,青筋在濕漉漉的皮膚下如蚯蚓般暴起。他拚儘全力,將一根手臂粗、頂端綁著巨大鐵鉤的竹篙狠狠刺入翻滾的濁浪深處。篙身劇烈地顫抖著,水下似乎勾住了某個龐然大物。
“阿爹!穩住啊!”船尾的少年阿禾,不過十三四歲,同樣赤著腳,褲腿高高挽起,稚嫩的臉上滿是泥漿和恐懼,卻也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勁。他死死抱住船櫓,用儘全身力氣對抗著水流的撕扯,試圖穩住這艘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
“嗬——!”陳仲從牙縫裡擠出低沉的吼聲,脖頸上的血管幾乎要爆裂開來。他雙腳如同釘在船板上,腰背弓起,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在雙臂之上。竹篙彎成了一張驚心動魄的弓。水下的巨物在掙紮,力量大得駭人,拖拽著小小的舢板在水麵上瘋狂打轉。
終於,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大朽木斷裂般的“哢啦啦”聲響,水下的阻力驟然一鬆。渾濁的浪花猛地向兩側分開,一個難以想象的巨大物體被陳仲拚著老命拖拽著,緩緩浮出了水麵。
那不是魚,也不是任何他們見過的水中生靈。
那是一截骨頭。一截森然慘白、粗壯得驚人的巨大骨骼!它足有三丈多長,粗如合抱古木,彎曲成一個猙獰而充滿力量的弧度,仿佛來自洪荒巨獸的脊梁。骨頭的表麵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無數道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詭異紋路。那些紋路並非天然形成,更像是被某種巨大而瘋狂的力量硬生生撕裂、抓撓出來的溝壑,在慘白的骨質映襯下,如同凝固的黑色血淚,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古老怨毒。骨頭的斷茬處,參差不齊,顏色暗沉發黑,似乎被某種極其強烈的腐蝕之物侵蝕過,透著一股死亡和不祥的氣息。
阿禾的嘴張得老大,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喉嚨裡咯咯作響,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隻有恐懼到極致的抽氣聲。陳仲也僵住了,握著竹篙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用力,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戰栗。那截巨大的白骨在渾濁的水中半沉半浮,像一柄來自幽冥的巨鐮,無聲地切割著生與死的界限。冰冷的恐懼如同澤底最深的淤泥,瞬間攫住了父子倆的心臟。
“龍……龍骨?”阿禾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在風雨中破碎不堪。
陳仲沒有回答。他死死盯著那截可怖的白骨,又猛地抬頭望向陰沉如墨、仿佛永遠不會放晴的天空。渾濁的雨水衝刷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那雙被風浪磨礪得異常銳利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無邊的驚懼和一種宿命般的絕望。他想起昨夜在澤畔臨時避雨的破廟裡,那個蜷縮在角落、衣衫襤褸的老巫祝,在昏沉火光中用沙啞如同枯葉摩擦的聲音反複吟唱的調子:
“雲夢水漲連天高,蛟龍骨出哭號啕……”
“泣血染紅澤畔草,祖龍天命……恐難逃……”
當時他隻當是瘋話囈語,是楚地巫祝們裝神弄鬼的老把戲。可此刻,這截觸手冰涼、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巨大白骨就橫亙在他的船頭!
“蛟龍泣血,祖龍當殞……”陳仲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老巫祝那詭異的腔調如同冰冷的毒蛇,猛然鑽入他的腦海,緊緊纏繞。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這截不祥之物,絕不能再留!他猛地舉起沉重的鐵鉤,用儘全身力氣,就要朝著那截白骨狠狠砸下去,意圖將它重新沉入這無邊的澤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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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你看!那上麵!”阿禾的驚呼帶著變了調的尖銳,手指顫抖地指向白骨靠近斷茬的一處。
陳仲的動作硬生生頓住。順著他兒子驚恐的目光望去,隻見那慘白布滿詭異溝壑的骨麵上,在靠近暗沉斷口的部位,赫然出現了一行極其古怪的符號!那絕非天然紋路,更非魚蟲啃噬的痕跡。它們深深地刻入堅硬的骨質,線條扭曲虯結,透著一種原始而野蠻的力量感,仿佛是用巨大的利爪蘸著某種暗紅的物質生生刻畫上去的。符號的形狀奇詭異常,既不像秦篆,也不像楚地的鳥蟲文,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
就在父子倆被這刻骨的邪異符號震懾得魂飛魄散之際,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刻著符號的骨麵,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滲出了一絲絲粘稠的暗紅色液體!那液體如同擁有生命般,在慘白的骨麵上蜿蜒流淌,彙聚成一條條細小的溪流,再滴落進渾濁的澤水中,迅速暈開一小片詭異的淡紅。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氣,瞬間蓋過了水腥和腐草的氣息,直衝父子倆的鼻腔!
“血……是血啊!蛟龍泣血!”阿禾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雙腿一軟,癱倒在濕滑的船艙裡,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陳仲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老巫祝那如同詛咒般的歌謠,此刻每一個字都化作了實質的冰針,狠狠刺入他的骨髓。
“快……快劃!離開這裡!離這東西越遠越好!”陳仲的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丟開那沉重的鐵鉤,仿佛那東西燙手,瘋了一般撲向船尾,和阿禾一起拚命搖櫓。小小的舢板像一片被狂風卷走的落葉,倉惶地逃離那截漂浮在濁浪中、泣著“血”的恐怖白骨。身後,那巨大的白骨在波濤中載沉載浮,滲出的暗紅在渾濁的水麵拉出一條妖異的、漸漸淡去的血痕,如同一個巨大而獰笑的傷口。
二、鹹陽陰霾
淒風苦雨似乎也籠罩了千裡之外的鹹陽。連綿的陰雨敲打著巍峨宮闕冰冷的黑瓦,順著高啄的簷牙滴滴答答落下,在殿前巨大的青石丹墀上彙成細小的溪流。空氣濕冷得如同浸透了冰水,連深宮中常年不熄的銅鶴宮燈散發出的光芒,也顯得格外昏暗、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濕冷黑暗吞噬。
鹹陽宮深處,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偏殿——章台殿,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高大的殿門緊閉,隔絕了外麵淅瀝的雨聲,卻隔絕不了那無形的、沉甸甸的陰霾。殿內燃著上好的香木炭,驅散了些許寒意,但空氣依舊凝重。
始皇帝嬴政身著玄色常服,未戴冠冕,隻束著簡單的玉簪。他背對著殿門,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如鬆,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峭與沉重。巨大的青銅漏壺在角落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聲,在這死寂的殿宇裡被無限放大,如同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他麵前巨大的黑漆禦案上,堆積如山的簡牘被粗暴地掃開一角。此刻占據案頭的,是幾卷材質各異的、明顯來自不同渠道的密報。有廷尉府專用的硬黃竹簡,邊角被磨得光滑;有黑冰台暗衛傳遞的薄韌絹帛,帶著風塵仆仆的印記;甚至還有幾片粗糙的、邊緣帶著毛刺的普通木牘,顯然是地方小吏倉促寫就。
嬴政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青銅劍,緩緩掃過案上攤開的每一份報告。每一卷、每一片,都在重複著同一個令人心悸的消息,隻是細節略有不同:
“楚地雲夢大澤,漁人陳氏得巨骨於澤心,長逾三丈,色慘白,有異紋,骨出則泣血……”“泣血之骨現世,澤畔漁村老幼皆驚,爭傳‘蛟龍泣血,祖龍當殞’之謠,人心惶惶……”“楚地舊族暗流湧動,巫祝於澤畔私祭,唱誦前朝哀歌,疑與龍骨現世有關……”
這些冰冷的文字,每一個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他的眼底,刺入他不可侵犯的帝王威儀之中。尤其是那反複出現的八個字——“蛟龍泣血,祖龍當殞”!這八個字如同帶著倒刺的鉤子,鉤動了他內心最深處那根名為“天命”的敏感神經。
“祖龍……殞?”嬴政的薄唇緊抿,線條冷硬如石刻。他緩緩抬起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輕輕按在自己緊鎖的眉心。那裡,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天空的重壓。一種久違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猜忌和暴怒,正順著他的脊柱悄然爬升,幾乎要衝破那層名為“帝王威儀”的冰封外殼。他統一六國,車同軌書同文,功蓋三皇五帝,自認德兼三皇,功過五帝,乃萬世不易之始皇帝!區區水澤爬蟲的朽骨,竟敢預示他的殞落?荒謬!可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緊閉的殿門外。接著是內侍帶著惶恐的通報聲,細微得如同蚊蚋:“陛下,廷尉李斯、禦史大夫馮劫,有緊急要事求見。”
嬴政按在眉心的手指頓住。他沒有立刻回應,隻是那深邃如淵的眼眸中,風暴正在急劇醞釀。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章台殿。殿角的青銅漏壺,那“滴答”聲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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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一個冰寒徹骨、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才穿透殿門,清晰地傳到外麵侍立的內侍和兩位重臣耳中:“宣。”
沉重的殿門被兩名內侍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廷尉李斯和禦史大夫馮劫低著頭,腳步又輕又快,幾乎是踮著腳尖走了進來。殿內壓抑的氣氛讓他們如同踏入了無形的泥沼,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兩人在禦案前十步左右的位置停下,深深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如同尺子量過,卻掩飾不住衣袍下微微的顫抖。
“臣李斯馮劫),叩見陛下。”兩人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顯得有些微弱。
嬴政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看跪伏在地的臣子,目光卻銳利如鷹隼,越過他們的頭頂,投向了殿外陰沉的雨幕。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雲夢澤的水,看來是漫到鹹陽宮了?”
李斯保持著躬身的姿態,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金磚地麵。他的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卻依舊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陛下明察萬裡。雲夢澤蛟骨泣血之異象,已非尋常水患妖言可比。其勢洶洶,楚地幾為之震動。更有……”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但最終還是咬牙說了出來,“更有駭人聽聞之事,已波及鹹陽學宮!”
一直沉默的馮劫此刻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褪,眼中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失聲道:“波及學宮?李廷尉,此言何意?”
李斯沒有看馮劫,隻是將頭埋得更低,聲音低沉而清晰地繼續:“就在今日清晨,學宮值守的博士仆射開啟宮門時,發現……發現立於宮門甬道兩側的青銅仙鶴宮燈之上……被人以血書寫了八個大字!”
“何字?”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如同利刃出鞘,瞬間撕裂了殿內的死寂。他猛地轉過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終於落在了李斯身上,銳利得仿佛要將對方刺穿。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山嶽般傾軋下來。
李斯隻覺得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喉頭發緊,艱難地吐出那如同詛咒般的八個字:“正是……‘蛟龍泣血,祖龍當殞’!”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嗡”的一聲,馮劫隻覺得眼前一黑,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癱軟在地,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剩下無邊的恐懼。
嬴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臉上的肌肉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冷硬如鐵。但那雙緊握在玄色袍袖中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盤踞的毒蛇。他周身散發出的寒氣,讓整個章台殿的溫度驟降,連香爐中嫋嫋升起的青煙都似乎被凍結、扭曲。
殿內死寂,隻有馮劫粗重而恐懼的喘息聲,以及角落漏壺那催命般的“滴答”聲。
“好,很好。”嬴政終於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可怕,卻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膽寒,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死寂。“朕的學宮,養士之所,禮樂之地,竟成了魑魅魍魎塗抹穢物的牆壁!廷尉?”
“臣在!”李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學宮之內,昨夜當值者,守衛者,灑掃者,所有可能接觸宮門者,”嬴政的聲音如同冰封的刀鋒,一字一頓,清晰地切割著空氣,“無論博士、仆役、衛士……儘數下廷尉詔獄。給朕撬開他們的嘴!三日之內,朕要知道是誰的手,沾了誰的血,寫了這八個字!查不出……”他的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馮劫,那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馮卿,你掌糾劾百官,監察天下,學宮亦是你的轄地吧?”
馮劫如遭雷擊,猛地一激靈,連滾帶爬地重新跪好,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咚”聲,涕淚橫流:“陛下!臣……臣有失察之罪!臣萬死!萬死啊!求陛下開恩!臣定當竭儘全力,配合李廷尉,揪出這大逆不道的狂徒!求陛下……”
“夠了。”嬴政厭煩地打斷了他聲嘶力竭的哭嚎,那聲音裡透出的殺意讓馮劫瞬間噤若寒蟬,隻剩下身體無法控製的篩糠般抖動。“朕不聽這些。朕隻要結果。滾下去,做你們該做的事。”
“臣……遵旨!”李斯和馮劫如蒙大赦,又像是逃離地獄,幾乎是手腳並用地退出了章台殿。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麵世界的風雨,也將那令人窒息的帝王之怒鎖在了殿內。
嬴政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玄鐵雕像。殿內隻剩下他一人,還有那無處不在的“滴答”聲。他緩緩抬起右手,攤開手掌。掌心因為方才的緊握,留下了幾道深陷的、泛白的指甲印痕。他凝視著自己的掌心紋路,又仿佛穿透了手掌,看到了那截泣血的蛟骨,看到了學宮銅鶴上刺目的血字。
“蛟龍泣血……祖龍當殞?”他低語著,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極其冰冷、近乎殘酷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溫度,隻有睥睨天下的狂傲和一絲被深深觸怒的瘋狂。“朕倒要親自看看,是那水澤裡的孽畜先泣乾血淚,還是爾等這些暗地裡興風作浪的鼠輩頸血先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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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定,如同出鞘的利劍,在他心中轟然成形。
三、禦舟破浪
帝國的意誌如同無形的颶風,瞬間席卷了龐大的官僚機器。短短三日,一支規模浩大、足以震懾任何宵小的巡狩船隊,便在鹹陽渭水碼頭集結完畢。黑底金紋的巨大龍旗在淒風冷雨中獵獵招展,如同烏雲中探出的猙獰利爪。數十艘形製森嚴、高大如樓的樓船巨艦首尾相連,船舷兩側,密密麻麻站滿了身披重甲、手持長戟勁弩的虎賁銳士。冰冷的甲胄和鋒銳的兵刃在鉛灰色的天光下閃爍著寒芒,肅殺之氣彌漫了整個河麵,連滔滔的渭水似乎都在這種威壓下變得滯重起來。
嬴政並未乘坐象征帝王威儀的六駕金根車,而是選擇了一艘最為堅固、形製也最為簡樸的指揮樓船作為行轅。船身通體漆黑,隻有船舷勾勒著暗金色的蟠螭紋飾,透著一股內斂而沉重的力量感。他一身玄色勁裝,外罩玄色大氅,腰懸定秦長劍,立於船頭,身形挺拔如標槍,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南方那片如同巨大傷口般泛濫的雲夢澤方向。風雨打濕了他的鬢角,幾縷黑發貼在冷峻的臉頰上,更添幾分肅殺之氣。
李斯侍立在他身側稍後的位置,同樣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色官服,臉色凝重,嘴唇緊抿,眼神深處帶著一絲憂慮,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帝陰沉的側臉。他深知,此刻這位至尊心中積壓的雷霆之怒,一點不亞於眼前這狂暴的天地之威。
船隊劈開渾濁的渭水,進入寬闊的黃河水道,繼而折入南向的支流,一路浩浩蕩蕩,直撲荊楚之地。越往南行,風雨之勢越發狂烈。天空如同漏了一般,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船頂的厚厚桐油布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河麵濁浪排空,小山般的浪頭不斷撞擊著巨大的船體,發出沉悶而恐怖的巨響。若非這些樓船皆是帝國工師精心打造,堅固異常,恐怕早已被這狂暴的自然之力撕成碎片。
船艙內,燈火通明。嬴政端坐主位,麵前攤開著一幅巨大的雲夢澤輿圖,上麵用朱筆清晰地標注著漁夫陳仲發現蛟骨的位置。李斯、隨行的幾位重臣以及負責船隊護衛的郎中將章邯等人肅立兩旁,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陛下,”李斯躬身,聲音在風雨和船體搖晃的吱嘎聲中顯得格外清晰,“雲夢澤水情複雜,暗流漩渦無數,如今更是澤國茫茫,陸地難辨。那龍骨出水之處,水深流急,恐非禦舟輕易可至。且此物乃不祥之兆,陛下萬乘之軀,實不宜……”
“不宜?”嬴政的目光從輿圖上抬起,落在李斯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李斯後麵的話生生噎在了喉嚨裡。“李斯,你跟了朕這麼多年,莫非不知,朕最厭惡的,就是這等藏頭露尾的魍魎伎倆?越是汙穢,越要將其曝於烈日之下!越是凶險,越要親臨其境,看個分明!”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輿圖上那朱筆圈出的位置,指節敲擊著硬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如同戰鼓。“朕就是要親眼看一看,這泣血的孽骨,究竟是何方神聖!傳令船隊,直指澤心!”
“諾!”章邯等將領抱拳領命,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的鐵血。
船隊頂著滔天巨浪,如同一條黑色的鋼鐵巨龍,艱難而頑強地破開重重水障,終於駛入了浩瀚無邊的雲夢澤深處。這裡的水麵更加狂暴,狂風卷起數丈高的濁浪,瘋狂地拍打著船舷。放眼望去,除了水,還是水。渾濁的澤水連接著鉛灰色的天幕,無邊無際,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這狂暴的怒濤。曾經星羅棋布的湖洲、蘆葦蕩、漁村,早已不見蹤影,隻有幾株高大的古樹頑強地探出水麵,如同絕望的手臂伸向天空。
“陛下,就是這片水域了!前方探船已發現目標漂浮物!”了望塔上,渾身濕透的軍士聲嘶力竭地向下喊道,聲音在風浪中顯得斷斷續續。
嬴政再次踏上船頭。冰冷的雨水和浪花不斷撲打在他身上,玄色大氅早已濕透,緊貼著他挺拔的身軀。他毫不在意,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前方翻滾的濁浪。
果然,在距離禦舟數十丈外的一片劇烈翻湧的漩渦邊緣,一個慘白而巨大的物體在黃褐色的浪濤中時隱時現。正是那截傳說中的蛟龍骨!它比密報中描述的更加巨大、更加猙獰。慘白的骨體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幽幽的死氣,那些深深刻在骨麵上的詭異紋路如同扭曲的符文,即便隔著風雨,也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邪異。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在那巨大的骨體表麵,尤其靠近斷裂的茬口處,依稀可見一道道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淚般的汙跡!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氣,順著風勢,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停船!”嬴政沉聲下令。巨大的樓船在波濤中緩緩穩住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