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市肆的喧囂被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壓抑所取代。蜃樓巨艦在琅琊台外的船台上投下龐大而冰冷的陰影,如同帝國肌體上一塊正在潰爛的瘡疤,日夜吞噬著難以計數的血汗與生命。東海仙山的幻影曾短暫點燃過狂熱的希望,卻也在嬴政心中埋下了更深的不安與猜忌的種子。這股猜忌,如同深秋的寒霜,隨著蜃樓工程引發的民怨沸騰、地方官吏貪墨克扣的奏報如雪片般飛入鹹陽宮,而迅速蔓延、凍結了整個帝國的神經。尤其是楚地、齊地這些新近征服、舊族勢力盤根錯節之地,暗流湧動,各種針砭時弊、甚至直刺皇帝本人的流言蜚語,如同跗骨之蛆,在閭巷鄉野間悄然滋生、傳播。
鹹陽宮深處,章台殿內。巨大的青銅冰鑒散發著絲絲白氣,卻驅不散殿內凝重的氛圍。嬴政端坐於黑漆禦案之後,玄色常服襯得他麵沉如水。案頭堆積的奏報竹簡,大多來自禦史大夫馮劫和黑冰台暗衛統領蒙毅,內容觸目驚心:
“琅琊船工不堪重負,聚眾騷動,毀壞器械,為首者十人已梟首……”
“蜀道運木刑徒逃亡山林,嘯聚數百,擊潰追捕郡兵……”
“臨淄舊族子弟於酒肆歌謠:‘仙船壓斷黔首骨,長生藥浸黎民膏’……”
“邯鄲儒生私議:‘祖龍死而地分,讖語豈虛?’……”
每一份奏報,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在嬴政那顆日益敏感、被“死而地分”讖語日夜啃噬的心上。他的目光掃過這些文字,眼神深處翻湧著壓抑的雷霆。殿角巨大的青銅漏壺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聲,在這死寂中如同催命的鼓點。
“砰!”
嬴政的手掌猛地拍在禦案之上!堅硬的紫檀木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案上的筆架、硯台隨之跳動!堆積的竹簡嘩啦啦滑落一地!
“妖言惑眾!亂臣賊子!其心可誅!”低沉而充滿暴戾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如同受傷的猛獸,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大氅無風自動,周身散發出凜冽如寒冬的殺意。“朕掃平六合,一統宇內,書同文,車同軌,功蓋三皇五帝!築馳道,鑿靈渠,造蜃樓,皆為萬世基業!這些不知感恩的賤民,這些心懷叵測的舊族餘孽,這些搖唇鼓舌的酸腐儒生!竟敢……竟敢如此詛咒朕!詛咒朕的江山!”
侍立在禦案旁的內侍總管趙高,如同最精密的機構,立刻無聲地躬身,將散落的竹簡迅速而有序地拾起,重新碼放整齊。他的動作輕巧流暢,低垂的眼瞼掩蓋了所有情緒,隻有那微微緊繃的嘴角,泄露出一絲對帝王盛怒的忌憚。
“李斯!”嬴政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劍,猛地刺向殿門方向。
“臣在!”早已侍立在殿外的丞相李斯,聞聲立刻快步趨入,在禦案前十步處深深躬身,姿態恭謹至極,聲音平穩中帶著一絲凝重,“陛下息怒。宵小妖言,不過疥癬之疾。臣已命廷尉府、禦史台嚴加偵緝,凡有傳播者,立拘立審,以儆效尤。”
“疥癬之疾?”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刺骨的嘲諷,“疥癬能潰堤千裡!疥癬能亡國滅種!李斯,你是朕的丞相!朕要的不是抓幾個散播流言的宵小!朕要的是斬草除根!是犁庭掃穴!是將這些禍亂之源,連根拔起,挫骨揚灰!”他猛地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逼近李斯,“傳朕旨意!即日起,黑冰台暗衛、廷尉府獄吏,全部撒出去!給朕盯緊那些博士學宮的儒生!盯緊那些六國舊族的府邸!盯緊那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市井閭巷!凡有非議朝政、誹謗朕躬、傳播讖緯妖言者,無論身份貴賤,無論言語輕重,一經查實,立捕下獄!其家產,儘數充公!其族人,連坐流徙!朕要這天下,從此隻有一種聲音——那就是朕的聲音!”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李斯的心上。他感受到了皇帝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徹底鏟除異己的決絕意誌。這已不僅僅是懲治妖言,這是一場針對思想、針對所有潛在不滿聲音的全麵清洗!李斯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但他迅速壓下心頭的震動,頭顱垂得更低,聲音愈發恭謹堅定:“臣,謹遵聖諭!必使法令昭彰,妖氛儘掃!”他深知,皇帝的意誌即是帝國的方向,此刻唯有雷霆手段,方能平息這滔天怒火。
“滾下去辦!”嬴政厭煩地一揮手,如同驅趕蒼蠅。李斯如蒙大赦,躬身疾退。
章台殿內,再次隻剩下嬴政一人。他緩緩踱步到巨大的雕花長窗前,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扇。帶著鹹腥和塵土氣息的悶熱空氣湧入殿內,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黑發。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宮闕的重重飛簷,投向暮色漸沉的鹹陽城。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卻無法照亮他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與殺機。帝國的車輪,正隆隆駛向一條由猜忌與恐懼鋪就的、布滿荊棘的血色之路。
二、獄壁驚魂
鹹陽獄,這座深埋於帝國權力心臟地底、終年不見天日的森羅地獄,隨著皇帝清洗令的下達,瞬間變得人滿為患,如同一個被瘋狂塞入活物的巨大蟻穴。原本就陰冷潮濕、散發著濃烈黴味和尿臊氣的甬道兩側,每一間狹小如獸籠的土牢裡,都擠滿了瑟瑟發抖、麵如死灰的囚徒。他們中有在酒肆多喝了幾杯、發了幾句牢騷的販夫走卒;有在鄉間傳唱了幾句不知出處童謠的農夫;有在博士學宮私下議論朝政、批評徭役過重的儒生;甚至還有僅僅因為祖上是六國舊吏、便被鄰裡告發“心懷怨望”的無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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汙濁的空氣裡,絕望的哭泣、痛苦的呻吟、瘋狂的囈語、以及獄吏粗暴的嗬斥和皮鞭抽打皮肉的悶響,混雜成一首永不停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曲。昏黃如豆的油燈在甬道石壁上投下搖曳不定、扭曲變形的巨大黑影,如同幢幢鬼影在牆壁上起舞。
午夜時分,更深露重。獄卒王五,一個滿臉橫肉、眼袋浮腫的老油條,提著那盞永遠半死不活、光線昏蒙的油燈,沿著濕滑冰冷的甬道例行巡查。靴底踩在混雜著汙物和積水的石板上,發出“吧唧、吧唧”令人不適的聲響。牢房裡傳來的各種聲音讓他煩躁地啐了一口濃痰。
“娘的,吵死了!再嚎喪,老子抽死你們!”他惡狠狠地用手中的短棍敲打著粗大的木柵欄,發出“哐哐”的巨響。牢房內的聲音頓時小了下去,隻剩下壓抑的抽噎和粗重的喘息。
王五罵罵咧咧地繼續往前走。油燈昏黃的光暈隨著他的腳步,在冰冷的石壁上緩緩移動。甬道深處,光線愈發昏暗,寒氣也越發刺骨。這裡關押的多是重犯或“妖言惑眾”的要犯,守衛也相對森嚴。
當油燈的光暈掃過甬道儘頭、一間單獨關押著幾名博士學宮儒生的石牢外側牆壁時,王五那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猛地一滯!腳步也隨之停了下來。
昏黃的燈光下,那麵原本布滿青苔和水漬、坑窪不平的石壁之上,赫然出現了幾行用某種暗紅色顏料書寫的字跡!那顏料尚未完全乾透,在燈光下泛著一種濕漉漉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光澤,如同剛剛凝固的鮮血!
字跡潦草而扭曲,透著一股刻骨的怨毒和瘋狂:
祖龍死,天下崩!
金人泣,鹹陽焚!
亡秦者,必為胡!
九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如同九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刺入王五的瞳孔!
“啊——!”王五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腳心,猛地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手中的油燈“啪嚓”一聲摔落在地,燈油四濺,微弱的火苗掙紮了幾下,瞬間熄滅!整個甬道儘頭,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鬼!有鬼啊!壁……壁上……血字!血字!”王五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向後倒退,語無倫次地嘶吼著,黑暗中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整個死寂的牢獄!
“血字?什麼血字?”
“哪裡?在哪裡?”
“亡秦者胡?天啊……”
“祖龍……死……”
附近牢房裡的囚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醒,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更大的、充滿驚恐和絕望的騷動!有人拚命搖晃著木柵欄,發出“哐當哐當”的巨響;有人發出歇斯底裡的哭嚎;更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在黑暗中瘋狂地重複著那石壁上的讖語!
“肅靜!全部閉嘴!”聞聲趕來的獄吏頭目帶著幾名凶神惡煞的獄卒,提著明亮的火把衝了過來。火把的光芒驅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那麵石壁上的九個暗紅大字!
獄吏頭目的臉色在火光照耀下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握著火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盯著那九個如同詛咒般的大字,尤其是最後三個——“亡秦者胡”!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猛地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惡狼般掃過牢房裡那些驚恐的麵孔,最後定格在癱軟在地、抖如篩糠的王五身上。
“誰?!是誰乾的?!說!”獄吏頭目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一腳狠狠踹在王五身上。
“不……不知道……小的巡夜……就……就看到了……”王五涕淚橫流,嚇得幾乎失禁。
“廢物!”獄吏頭目眼中凶光畢露,猛地抽出腰間的鐵尺,“把這幾間牢房的人,統統給我拖出來!嚴刑拷問!天亮之前,必須撬開他們的嘴!否則,老子活剮了你們!”他深知此事乾係重大,若處理不當,整個鹹陽獄從上到下,恐怕都要人頭落地!
淒厲的慘嚎聲,皮鞭鐵尺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以及夾雜其中的、因劇痛而發出的、對壁上讖語無意識重複的哀鳴,瞬間取代了之前的騷動,成為鹹陽獄最深、最黑暗處的主旋律。血腥味混合著絕望的氣息,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獄裡瘋狂彌漫。
三、血染朝堂
翌日清晨,鹹陽宮前殿,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沉沉壓在每一個入殿大臣的心頭。巨大的蟠龍銅柱沉默矗立,玄色幔帳低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大臣們按照品秩肅立兩旁,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昨日深夜鹹陽獄驚現“亡秦者胡”血字讖語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的瘟疫,早已在高層中悄然傳開,人人自危。
嬴政高踞於丹陛之上的黑漆禦座。他今日未著常服,而是穿戴了全套的袞冕。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遮擋了他大半麵容,隻露出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如石刻的下頜。玄衣纁裳,十二章紋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著沉重的威儀。他端坐如磐石,周身散發出的寒氣,卻比殿角巨大的青銅冰鑒更甚,讓整個前殿如同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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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李斯和黑冰台統領蒙毅,如同兩尊剛從地獄歸來的煞神,並肩跪伏在丹陛之下。李斯官袍的下擺沾染著幾處不易察覺的暗褐色汙跡,那是詔獄深處特有的、混合了血汙和塵土的印記。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疲憊的灰敗,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完成艱巨任務後的肅殺。蒙毅則依舊是一身便於行動的黑色勁裝,麵容冷峻,如同覆著一層寒霜,隻有緊抿的嘴角透露出徹夜未眠的緊繃。
“啟奏陛下!”李斯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在空曠的大殿中清晰回蕩,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平靜,卻更顯森然,“鹹陽獄壁書血字大逆案,經廷尉府與黑冰台連夜審訊,已查明主犯!”
“講。”禦座之上,傳來嬴政的聲音。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所有人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