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踏進他宏大的死亡宮殿時,尚不知自己命數將儘。
>幽深甬道兩側的青銅鮫人燈次第亮起,映著他愈發清臒的臉龐。
>眼前是耗費七十萬刑徒血汗打造的玄宮核心——巨大的青銅渾天儀在黑暗中緩緩轉動,水銀灌注的江河百川在腳下奔流不息。
>當少府令獻上象征永恒掌控的九竅玲瓏鎖鑰,他枯瘦手指撫過冰涼的青銅紋路,忽然想起當年邯鄲破廟裡那柄護身的殘劍。
>機關鎖扣合瞬間,地底深處傳來百萬民夫亡魂的隱隱哀鳴……
驪山北麓,深秋的風已帶上了刺骨的寒意,卷著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向那被無數夯土方台環繞的巨大封土塚。這龐大陵墓如同蟄伏的巨獸,在鉛灰色的天穹下無聲地積蓄著令人窒息的威嚴。通往地宮深處的甬道入口,如同巨獸微張的咽喉,黑沉沉地鑲嵌在山體之下。兩列玄甲銳士肅立甬道兩側,青銅長戟筆直向天,冰冷的鋒刃反射著天光,沉默如鐵鑄的雕像,唯有甲葉在風過時發出細碎而沉重的摩擦聲,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沉重的車輪碾過特意鋪設的平整青石板,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轆轆聲。象征皇帝威儀的六駕玄輦緩緩停下。帷幕被侍者無聲地掀起一角,一股混合著深層泥土、冷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亙古地底的陰濕氣息撲麵而來。嬴政的身影出現在車轅旁。他身著玄色深衣,上繡十二章紋,腰間束著鑲玉金帶,身形卻比數月前巡狩歸來時更顯清臒。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動,遮住了他深陷眼窩中的眸光,那裡麵仿佛蘊藏著一片深不可測的寒潭,唯有偶爾閃過的銳利光芒,才能穿透珠簾的遮蔽,刺破周遭的幽暗。
少府令章邯,這個執掌帝國龐大工程與皇室府庫的重臣,早已率一眾工師跪伏在冰冷潮濕的甬道口。他雙手高高捧起一個巨大的紫檀木托盤,上麵覆蓋著明黃色的錦緞。“臣章邯,恭迎皇帝陛下!地宮玄宮核心,九竅玲瓏鎖鑰已備,請陛下親啟‘天機’!”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入口處激起微弱的回響,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緊繃。
嬴政的目光掠過章邯低垂的後頸,落在那被錦緞覆蓋的托盤上,沒有絲毫停留。他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侍立車旁的中車府令趙高立刻趨前一步,伸出保養得宜、略顯蒼白的手,輕輕攙住了皇帝的手臂。那手臂隔著幾層衣料,仍能感受到一種異常的纖細和骨感。
“陛下,甬道深邃濕滑,臣……”趙高的聲音細柔謹慎。
嬴政卻手臂一沉,擺脫了趙高的攙扶。他深吸了一口地宮入口處那混合著土腥與金屬鏽蝕的空氣,那氣息冰冷地灌入肺腑,似乎暫時驅散了連日批閱奏牘帶來的沉滯與煩悶。“朕尚能行。”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把鏽跡斑斑卻依舊沉重的青銅古劍。他抬步,率先踏入了那條吞噬光明的甬道。
就在他腳步落下的瞬間,甬道兩側石壁高處,陡然亮起兩排幽藍色的火光!那並非尋常鬆明或油脂燈盞,而是一盞盞精心鑄造的青銅鮫人燈。鮫人造型詭異,人身魚尾,雙臂高舉過頭頂,合捧著一顆碩大的、半透明的“鮫珠”。此刻,鮫珠內部正幽幽燃燒著藍色的火焰,光線並不明亮,卻異常穩定、冰冷,毫無暖意。仿佛是感應到了帝王的駕臨,這些深嵌在石壁裡的鮫人燈,一盞接一盞,次第向幽暗的地宮深處亮去,連綿不絕,如同一道詭異的藍色星河,瞬間撕開了濃稠的黑暗。幽藍的光映在嬴政的臉上,清晰地勾勒出他高聳的顴骨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那常年緊抿的薄唇此刻更顯出一條冷硬的直線。玄色深衣上的十二章紋在藍光下仿佛活了過來,龍、華蟲、宗彝……那些象征無上權力的圖案在幽暗中微微蠕動。
腳下的青石板路異常平整寬闊,足以並行數輛戰車。兩側的石壁高聳,上麵布滿了巨大而抽象的幾何浮雕紋路,似雲雷,似蟠螭,又似某種玄奧的星圖軌跡,在鮫人燈幽藍的光線下投射出扭曲跳動的巨大陰影,如同蟄伏的遠古巨獸在石壁上遊走。甬道極深,仿佛直通地心,隻有前方那不斷延伸的藍色光點,引誘著人不斷深入。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裡被無限放大,每一步都帶著沉悶的回響,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嬴政走得很慢,步履卻異常穩定。他身後,趙高、章邯以及數名心腹大臣和近侍,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隨,連衣袍摩擦的聲音都極力克製,生怕驚擾了這地底幽境的死寂,也驚擾了帝王深不可測的心緒。
甬道仿佛沒有儘頭。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得令人靈魂震顫的空間驟然出現在眾人麵前!這便是地宮的核心——玄宮。
玄宮之巨,穹頂之高遠,仿佛將整座驪山的內部掏空。抬頭仰望,那穹窿狀的頂部並非平坦,而是由無數經過精確計算、層層疊疊收束的巨大條石拱券而成,形成一個渾圓的天穹意象。穹頂之上,鑲嵌著無數顆大小不一的寶石,在下方燈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幽微而璀璨的冷光,赫然構成了一幅完整而壯麗的星圖!北鬥居中,二十八宿環繞,銀河橫亙……這是將整個天宇倒扣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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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令人心神俱裂的,卻是玄宮中央那緩緩轉動的龐然大物——青銅渾天儀。它並非後世所見精巧的模型,而是一座龐大到需要仰視的、真正由青銅鑄造的宇宙象征。巨大的青銅圓環交錯嵌套,環上密布著星宿標識,其表麵覆蓋著厚厚的、閃爍著幽暗光澤的墨綠色銅鏽,無聲地訴說著自身材質的古老與沉重。這巨物並非靜止,而是在某種難以想象的、埋藏於地底深處的精妙機關驅動下,以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而恒久地旋轉著,發出低沉如大地歎息般的“嗡…嗡…”聲,那聲音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骨髓深處。
渾天儀下方,環繞基座,是另一番驚心動魄的景象——水銀灌注的江河百川!巨大的凹槽如同大地的血脈,在幽光下反射著流動的、沉重而詭異的銀白色光澤。黃河九曲,長江浩蕩,五嶽聳峙其間以巨大銅山象征),百川歸海……帝國的壯麗山河,被濃縮在這冰冷的液態金屬之中,循環流淌,永不止息。濃烈到刺鼻的汞蒸汽彌漫在空氣中,帶著一種甜膩的、令人眩暈的窒息感。幾盞巨大的青銅燈樹矗立在“河岸”關鍵位置,樹形燈盞上燃燒著熊熊烈火,火光跳躍,將流動的水銀映照得波光粼粼,也將那青銅渾天儀巨大而緩慢轉動的陰影,投射在四周高聳的岩壁上,如同亙古巨神在舞蹈。
“陛下請看,”章邯的聲音帶著激動和敬畏的顫抖,打破了這機械運轉與汞流低語交織成的宏大死寂。他引著嬴政的目光,投向渾天儀基座正前方一個凸起的青銅平台。平台中心,靜靜安置著一個物件。那是一個形狀極其繁複精密的青銅構件,大小如成年男子頭顱,整體呈渾圓的多麵球體狀,表麵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無數細密如發、層層嵌套、凹凸起伏的溝壑與凸起。這些紋路絕非裝飾,它們彼此咬合,構成了一個肉眼看去幾乎無法理清頭緒的迷宮。在球體核心位置,鑲嵌著一塊打磨得溫潤無比、內蘊金芒的罕見黃玉,仿佛是這複雜迷宮唯一平靜的核心。
“此乃‘九竅玲瓏鎖鑰’,陛下!”章邯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裡顯得異常清晰,“此鎖由墨家钜子遺脈與公輸家頂尖巧匠,窮儘數載心血,以失蠟法精鑄而成,內含九重連環機括,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此鎖一旦嵌入渾天儀核心基座,非陛下掌中這唯一契合之匙,天地傾覆亦不能開啟!它將徹底鎖死這‘天機’運轉之樞,永鎮地宮!”他再次跪下,將那紫檀木托盤高舉過頭頂,托盤中,一枚形製同樣繁複無比、與鎖芯嚴絲合縫的青銅鑰匙,在幽光下閃爍著冷硬而神秘的光澤。
嬴政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鎖在那枚“九竅玲瓏鎖鑰”上。那冰冷、複雜、象征著絕對掌控與永恒封禁的青銅造物,似乎喚醒了他靈魂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悸動。他緩緩地、幾乎不受控製地抬起右手。那隻手,曾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覆滅六國,此刻卻枯瘦得關節分明,皮膚緊貼著骨骼,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唯有指節處因常年握持竹簡批閱而留下的厚繭依舊堅硬。
當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鎖鑰那冰涼而繁複的青銅表麵時,一股奇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感,順著指尖的神經瞬間蔓延至全身。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混雜著極度掌控欲和某種更深邃、更難以名狀之物的複雜感受。指尖下凹凸起伏、冰冷堅硬的青銅紋路,粗糙而真實,帶著金屬特有的質感。就在這一瞬間,記憶的閘門被這股冰冷的觸感猛地衝開!
眼前宏偉得令人窒息的地宮、緩慢轉動的青銅宇宙、流淌的水銀山河…所有這些輝煌的幻象驟然褪色、扭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數十年前趙國邯鄲那個風雪交加的冬夜。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破敗的城隍廟,腐朽的窗欞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悲鳴。小小的他,蜷縮在冰冷刺骨的乾草堆裡,母親趙姬用單薄的身體緊緊護著他,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黑暗中,粗重的腳步聲和兵刃拖曳在凍硬地麵上的刮擦聲由遠及近,如同索命的惡鬼。他小小的手,死死攥著一柄從死去護衛身上摸來的斷劍。那劍柄粗糙,布滿血汙和鏽跡,刃口早已崩壞卷曲,冰冷、沉重、硌手,帶著一股濃烈的鐵鏽和血腥混合的死亡氣息。那是他當時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得可憐的力量象征。
此刻,指尖下這象征無上權力、永恒封禁的九竅玲瓏鎖鑰,其冰冷、堅硬、複雜的觸感,竟詭異地與記憶中那柄殘破斷劍的劍柄重合了!同樣是冰冷,同樣是粗糙,同樣是緊握時帶來的那種孤注一擲的、與命運搏殺的戰栗感。隻是彼時,他握住的是求生的本能,是微弱的反抗;而此時,他握住的,是掌控死亡的權柄,是企圖禁錮時間的狂妄。
“嗬……”一聲極輕、極淡,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從嬴政緊抿的薄唇間逸出。這歎息太輕,瞬間便被渾天儀低沉的嗡鳴和水銀流淌的汩汩聲吞沒。唯有離他最近的趙高,捕捉到了這絲氣息的波動。趙高低垂的眼簾下,眸光飛快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暗夜中窺伺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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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枯瘦的手指,沿著鎖鑰表麵那迷宮般複雜精密的溝壑紋路,緩慢而堅定地移動、撫摸著。每一個細微的凸起,每一道深邃的凹槽,都在他指尖留下清晰的印記。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專注,仿佛不是在觸摸一件死物,而是在解讀一部用青銅寫就的天書,在確認自己對這個由他意誌創造的死亡世界所擁有的絕對掌控權。指尖所過之處,冰冷堅硬的觸感源源不斷地傳來,這觸感奇異般地帶來一種短暫的、虛幻的慰藉,仿佛能暫時驅散骨髓深處那日益侵蝕他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疲憊和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