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地宮的汞河流淌聲第一次壓過了皇帝的脈搏。
>趙高用荊軻匕首的殘刃割開漆盒封泥時,幾滴渾濁的液體濺在遺詔“胡亥”二字上。
>北馳道上,蒙恬的青銅甲葉掛滿冰棱。
>廷尉府庫深處,記錄“始皇卅七年”的竹簡毫無征兆地迸開一道裂痕。
>李斯的手指懸在傳國玉璽上方,袖口滲出的血珠滴在“朕為始皇帝”的刻字上。
>當裂痕貫穿“三十七年冬十月”的墨跡時,函穀關外的驛卒正點燃第一堆叛烽。
沙丘行宮深處,那輛巨大的六駕玄輦如同蟄伏的巨獸,靜靜停駐在愈發濃重的暮色裡。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將最後一絲天光也無情吞噬。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濃烈的藥味、焚香殘留的灰燼氣,以及一種更深邃、更令人心悸的——肉體在高溫下緩慢腐敗的甜腥氣息,混合著車廂四角青銅鑒缶中冰塊散發的刺骨寒氣,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窒息的氛圍,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呼吸上。
嬴政高大的身軀深陷在玄色錦被之中,曾經如山嶽般巍峨的輪廓,如今隻剩下嶙峋的骨架支撐著一層枯槁的皮囊。他仰麵躺著,雙眼緊閉,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高聳的顴骨在昏暗中如同刀削斧劈的峭壁,灰敗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伴隨著破風箱般嘶啞的雜音。那聲音微弱而斷續,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後搖曳,每一次拉長的停頓,都讓侍立榻旁的李斯心臟驟然縮緊,仿佛被無形的手死死攥住。汗水,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李斯紫色丞相袍服的內襯,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戰栗的寒意。他僵立著,目光死死鎖在皇帝那起伏越來越微弱、間隔越來越長的胸膛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幾乎要凍結他的思維。
中車府令趙高,如同一條沒有溫度的陰影,侍立在禦榻的另一側,位置恰好能將嬴政生命流逝的每一個細節和李斯臉上每一絲細微的驚恐儘收眼底。他低垂著眼瞼,臉上是萬年不變的恭謹與沉痛麵具,唯有那雙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十指正以一種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頻率,反複撚動著袖中一截冰冷堅硬的物件——那是當年荊軻刺秦所用的淬毒徐夫人匕首的殘刃,斷口處被精心打磨過,依舊閃爍著幽暗的、仿佛能吸噬光線的詭譎光澤。這柄沾染過帝王驚魂的凶器,此刻被他貼身收藏,如同一個無聲的嘲諷,也像一枚冰冷的籌碼。
時間在死寂中艱難爬行。玄輦外,連風聲都似乎消失了,隻剩下車廂內冰塊融化時水滴落入鑒缶的輕微“滴答”聲,以及嬴政那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李斯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轟鳴。
突然!
一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汩汩”聲,如同地底深處暗河的流動,毫無征兆地在車廂內響起!這聲音並非來自嬴政的喉嚨,而是……仿佛來自禦榻之下,來自那遙遠驪山地宮的方向!它穿透了厚重的車底木板,帶著一種冰冷的、永恒不變的韻律,清晰地傳入李斯和趙高的耳中!
李斯渾身猛地一顫!瞳孔瞬間放大!這是……驪山地宮深處,那條用水銀灌注、象征著帝國江河百川永世流淌的汞河的聲音?!它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此刻響起?還如此清晰?!
就在李斯被這詭異聲響震懾得心神失守的刹那!
禦榻上,嬴政那原本微弱到幾近消失的呼吸,猛地一滯!喉間發出一串短促而破碎的“嗬…嗬…”聲!他那深陷的眼皮劇烈地、痙攣般地顫動起來,仿佛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生命力想要睜開!乾裂灰敗的嘴唇也瘋狂地翕動著,似乎要發出某種石破天驚的最後諭旨!
“陛下?!”李斯失聲驚呼,魂飛魄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
趙高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他一步搶到榻前,高大的身形完全遮蔽了李斯撲向禦榻的視線。他俯下身,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瞬間切換成極度的關切與悲痛欲絕,聲音帶著哭腔,顫抖著呼喚:“陛下!陛下!臣在!陛下有何旨意?!”他的身體前傾,耳朵緊緊貼向嬴政翕動的唇邊,寬大的玄色袖袍如同幕布般垂落,徹底籠罩了嬴政的頭頸。
李斯隻看到趙高俯下的、紋絲不動的背影,以及嬴政在袖袍陰影下劇烈顫動卻終究無法睜開的眼皮。他心急如焚,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腔而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卻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趙高保持著這俯聽的姿態,一動不動。時間仿佛被拉長到了極限。隻有嬴政喉間那最後幾絲破碎的“嗬…嗬…”聲,如同斷弦的餘音,越來越弱,越來越輕,最終……徹底歸於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幾息之後,趙高極其緩慢地、如同提線木偶般直起了身體。他轉過身,麵向麵無人色的李斯。臉上那刻意偽裝的悲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隻剩下一種冰封千裡的平靜,平靜得令人骨髓生寒。他對著李斯,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輕微,卻帶著斬斷一切生機的冷酷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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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龍馭……上賓了。”趙高的聲音低沉、平穩,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宣告一件早已注定的結局。
“轟——!”
李斯腦中仿佛有萬鈞雷霆同時炸開!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天旋地轉!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車廂地板上,額頭幾乎觸地。巨大的、純粹的、足以摧毀一切理智的悲痛,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將他淹沒!緊接著,是比悲痛更洶湧、更刺骨的恐懼——帝國的天,塌了!而他,正站在崩塌的邊緣!
趙高卻不再看失魂落魄、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的李斯。他那冰封般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釘在了車廂角落那個用多層黑漆密封、散發著濃重海腥氣味的木盒上——那是用來掩蓋屍身腐敗氣息的醃鮑魚。他麵無表情地大步走過去,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寬大的袖袍中,那柄淬毒的殘刃滑入掌心。
黝黑、狹窄、閃爍著不祥幽光的殘刃被穩穩握住。趙高手臂沉穩如山,鋒利的刃尖如同毒蛇的獠牙,輕易地刺破了木盒上厚重粘稠的黑色封漆。手腕一擰,一劃!
“嗤啦——!”
封漆被割開一道長長的、醜陋的口子。
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氣息如同被囚禁萬年的妖魔,猛地衝破束縛,在狹小的車廂內轟然爆發!那味道如同千萬條腐爛的海魚混合著屍體的惡臭,又帶著刺鼻的鹹腥,極具侵略性地鑽入鼻腔,直衝腦髓,幾乎化為實質!李斯猝不及防,被這惡臭狠狠一衝,胃裡頓時翻江倒海,“哇”地一聲劇烈地乾嘔起來,涕淚橫流,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地。
而趙高,隻是微微皺了下鼻翼,仿佛隻是嗅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割開封漆後,便迅速將那柄淬毒殘刃收回袖中,如同藏起一枚致命的毒牙。他看也不看嘔吐不止、幾近昏厥的李斯,冰冷的目光掃過禦榻上那具已徹底失去生命的帝王軀殼,最終落在了書案上那卷攤開的、墨跡似乎還未完全乾透的空白絲帛詔書之上。
他走到書案前,拿起李斯掉落在地的兼毫筆。筆尖飽蘸濃墨。他略一沉吟,手腕懸空,筆走龍蛇!每一個字都模仿著嬴政那淩厲剛勁、力透絲背的筆鋒,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嫻熟與冷酷:
“朕承天景命,奄有四海……大漸彌留……皇十八子胡亥,仁孝溫良,敦敏好學,克肖朕躬……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以承宗廟社稷之重……丞相李斯,忠勤體國,深得朕心……著其與中車府令趙高同心輔弼,共保新君……”
當寫到最關鍵的名字時,趙高的手腕微微一頓。一滴渾濁的、散發著淡淡腥氣的液體,不知是剛剛割開封漆時濺起的醃漬汁水,還是他袖中匕首殘刃上未曾擦淨的、來自遙遠過去的什麼汙穢,竟從袖口邊緣悄然滴落!
“啪嗒!”
一滴渾濁的液體,不偏不倚,正濺落在剛剛寫下的“胡亥”二字之上!墨跡瞬間被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汙漬,那兩個字在絲帛上如同兩張被淚水模糊的、詭異扭曲的笑臉。
趙高看著那被汙損的名字,冰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隻是不小心滴落了一滴清水。他手腕沉穩,繼續落筆,完成了最後的“欽此”和年月日。然後,他放下筆,拿起書案上那方象征著帝國至高權力的傳國玉璽——和氏璧雕琢,螭龍鈕,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玉璽沉重冰冷。趙高將其穩穩地、用力地壓在了朱砂印泥之上,然後,對準詔書末尾,那被汙漬模糊的“胡亥”名字旁邊,重重地、不容置疑地蓋了下去!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篆字,鮮紅如血,清晰地烙印在絲帛之上,也仿佛烙印在帝國未來的命運之上,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的權威。
“丞相,”趙高那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的聲音響起,如同毒蛇的嘶鳴,將癱軟在地的李斯從渾噩中驚醒,“陛下遺詔已成。當務之急,秘不發喪,火速回鑾鹹陽!請丞相……用印副署。”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刺向李斯腰間懸掛的丞相金印。
李斯抬起頭,臉上涕淚與汙穢混雜,目光渙散而絕望。他看著趙高手中那卷墨跡未乾、玉璽鮮紅的詔書,看著那被汙漬扭曲的“胡亥”二字,再看看禦榻上那具被錦被覆蓋、再無生息的軀體……一股巨大的、足以將他徹底碾碎的洪流席卷而來。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枯瘦的手顫抖著伸向自己的丞相印綬。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青銅印鈕時,仿佛被烙鐵燙到般猛地一縮!袖口處,之前因極度恐懼和掙紮而自己掐破掌心滲出的鮮血,正緩緩滲出,一滴粘稠溫熱的血珠,不受控製地滴落下來。
“啪嗒。”
那滴殷紅的血珠,不偏不倚,正滴落在趙高手中詔書絲帛的開篇——“朕為始皇帝”那五個力透絲背、象征著無上功業與野心的文字之上!
鮮紅的血,覆蓋了漆黑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