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齋宮的空氣,凝固得如同陳年的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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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空曠的殿宇,穹頂藻井上繪製的日月星辰在稀薄的天光下顯得黯淡無光。濃重的、混合著名貴香料燃燒後餘燼的奇異甜香,如同看不見的蛛網,沉甸甸地籠罩著每一個角落。殿內異常安靜,隻有角落青銅仙鶴香爐中炭火偶爾發出的細微“劈啪”聲,以及殿外遙遠得如同隔世般的、斷斷續續的蟬鳴。這死寂中蘊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張力,仿佛弓弦已經拉滿,隻待那致命的一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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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嬰斜倚在一張鋪著素色錦褥的矮榻上。他身上僅著一件寬鬆的素白色深衣,未束腰帶,衣襟微敞,露出裡麵同樣素色的中單,顯得隨意而慵懶。他的臉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蒼白,顴骨微微凸起,眼瞼低垂,濃密的長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緒。薄薄的嘴唇毫無血色,緊抿著一條直線。他的呼吸輕淺而綿長,胸膛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整個人如同一尊被精心雕琢、卻失去了靈魂的玉像,散發著一種病態的、易碎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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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麵容稚嫩、眼神卻異常沉靜的小宦官,如同影子般侍立在矮榻兩側。一人手持一柄素白的羽扇,動作輕緩而規律地、如同丈量過一般,為子嬰扇著微弱的風。另一人則捧著一個精致的漆盤,盤上放著一隻溫潤的白玉碗,碗中盛著半碗色澤深褐、散發著苦澀藥味的湯劑。他們的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落地,生怕驚擾了榻上這位“病弱”的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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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宦者令韓談那佝僂如同蝦米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深青色宦官常服,低眉順眼,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裡。他先是飛快地、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瞥了一眼榻上仿佛沉睡的子嬰,隨即目光轉向侍立的小宦官,用口型無聲地詢問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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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扇的小宦官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同樣用口型無聲回應:“已服過安神湯……剛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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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談渾濁的老眼中,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如釋重負飛快閃過。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踮著腳尖,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重新將沉重的殿門掩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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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殿門合攏、發出輕微“哢噠”聲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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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榻上,子嬰那低垂的眼簾,倏然抬起!
鹹陽齋宮,這座昔日帝王靜心凝神、祈求天佑的清淨之所,此刻的空氣卻如同凝固了千年的、渾濁粘稠的油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的肺葉上。巨大的蟠龍金柱,由整根南方巨木雕琢而成,盤繞其上的鎏金蟠龍張牙舞爪,鱗爪須髯纖毫畢現,在從高窗縫隙透入的、被層層紗簾過濾後僅剩的稀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光澤,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於銅鏽的暗啞。穹頂之上,那耗費無數匠人心血繪製的藻井——日月星辰,二十八宿,仙鶴祥雲——在昏暗的光線下,圖案模糊不清,色彩黯淡褪色,如同蒙塵的舊夢,失去了溝通天地的神聖感,反而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敗氣息。濃重的、混合著多種名貴香料沉水、蘇合、龍腦)燃燒後殘留的奇異甜香,如同無數看不見的、粘稠的蛛絲,沉甸甸地彌漫、交織、籠罩著殿宇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粘稠的糖漿,甜膩中帶著一絲令人作嘔的窒息感。殿內異常安靜,死寂得可怕。隻有角落那尊半人高的青銅仙鶴香爐爐腹中,上等的銀霜炭偶爾爆裂出一兩點細微的“劈啪”火星,以及殿外遙遠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被厚重宮牆阻隔後隻剩下微弱餘音的、斷斷續續的夏末蟬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卻蘊藏著一種無形的、繃緊到極限的張力,仿佛一張拉滿的強弓,弓弦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致命的箭矢蓄勢待發,隻待那最後一絲引線的崩斷!
子嬰,這位名義上承襲秦王之位、卻如同傀儡般被幽禁於此的嬴姓宗室,此刻正斜倚在一張鋪著素色雲紋錦褥的矮榻之上。榻是上好的紫檀木所製,線條簡潔,卻透著一股內斂的貴重。他身上僅著一件寬鬆的素白色深衣,用的是最上等的吳地細麻,質地柔軟垂墜,未束腰帶,衣襟微敞,露出裡麵同樣素白、毫無紋飾的中單,顯得隨意而慵懶,甚至帶著幾分不修邊幅的頹唐。他的臉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蒼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隱約可見。顴骨微微凸起,在瘦削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眼瞼低垂,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方投下兩彎深青色的陰影,將那雙眸子裡的所有情緒——驚濤駭浪抑或死水微瀾——都嚴嚴實實地遮蔽起來。薄薄的嘴唇毫無血色,緊抿成一條冰冷而筆直的線,透著一股近乎倔強的隱忍。他的呼吸輕淺而綿長,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整個人如同一尊被頂級玉匠嘔心瀝血雕琢而成、卻唯獨忘了點入魂魄的玉像,精致,完美,卻散發著一種病態的、易碎的、令人心頭發緊的脆弱寧靜。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他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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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年紀不過十三四歲、麵容尚顯稚嫩的小宦官,如同沒有重量的影子,一左一右侍立在矮榻兩側。他們的眼神卻與年齡極不相符,異常沉靜,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古井,波瀾不驚。左邊一人,手持一柄素白的、用天鵝最柔軟腹羽製成的羽扇,動作輕緩而規律到了一種近乎刻板的程度,每一次扇動都保持著完全相同的幅度和頻率,如同被最精密的機括控製著,為子嬰扇著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涼風。右邊一人,則捧著一個用黑漆描金工藝製成的精致漆盤,盤上放著一隻溫潤剔透、毫無瑕疵的和田羊脂白玉碗。碗中盛著半碗色澤深褐、散發著濃鬱苦澀藥味的湯劑,藥湯表麵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油膜,顯然已經放置了一段時間。他們垂首斂目,姿態恭謹到了極點,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落地,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小心翼翼,仿佛榻上躺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碰即碎的琉璃盞,生怕驚擾了這位“病弱”秦王的片刻安寧。
殿內深處,那扇厚重的、鑲嵌著巨大青銅獸首的殿門,發出極其輕微、如同歎息般的“吱呀”聲,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宦者令韓談那佝僂得如同風乾蝦米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道縫隙的陰影裡。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甚至有些磨損的深青色宦官常服,洗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色彩。他低眉順眼,腰背彎得幾乎與地麵平行,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裡,仿佛隨時準備匍匐在地。他先是飛快地、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矮榻上仿佛陷入沉睡的子嬰,那眼神中充滿了審視和一種不易察覺的焦慮。隨即,他的目光如同最靈活的蛇信,迅捷地轉向侍立在榻側的持扇小宦官,枯瘦的嘴唇幾不可察地翕動了幾下,用隻有極近才能看清的口型無聲地詢問著:“如何?”
持扇的小宦官眼簾依舊低垂,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羽扇,仿佛那才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但他持扇的手腕,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內彎折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同時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同樣用口型無聲回應,嘴唇的動作細微得如同微風拂過水麵:“已服過安神湯……藥力發作……剛睡下……”
韓談渾濁的老眼中,那一絲緊繃的、如同拉滿弓弦般的焦慮,在得到這個無聲的確認後,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如釋重負。他枯樹皮般的老臉上,緊繃的肌肉似乎也鬆弛了一瞬。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更加卑微地彎了彎腰,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踮著腳尖,用最輕柔的動作,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如同被無形的手推動,無聲地、嚴絲合縫地重新合攏,發出輕微到幾乎被忽略的“哢噠”一聲輕響,徹底隔絕了殿外可能存在的最後一絲窺探和喧囂。
齋宮,再次被那令人窒息的、混合著甜香與死寂的粘稠空氣完全吞噬。
就在那殿門合攏的輕響餘韻徹底消散於殿內沉滯空氣中的瞬間——
矮榻上,子嬰那一直低垂的、仿佛永遠沉睡的眼簾,倏然抬起!
濃密的睫毛如同驚飛的蝶翼,猛地向上一掀!露出了那雙一直被深深隱藏的眸子!
那不再是病弱者的茫然空洞,不再是傀儡的順從麻木!那眼底深處,如同沉睡萬載的火山驟然蘇醒!壓抑到極致的、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鐵般的銳利光芒瞬間迸射而出!帶著刻骨的仇恨、玉石俱焚的決絕,以及一種等待獵物終於踏入陷阱的、近乎冷酷的精準!這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閃電,瞬間刺破了齋宮內彌漫的甜膩死寂!
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再無一絲一毫的病態與脆弱!緊抿的唇線繃得更緊,如同刀鋒!方才還輕淺綿長的呼吸,瞬間變得深沉而有力,胸膛微微起伏,如同即將撲擊獵物的猛獸在積蓄力量!
侍立在榻側的兩名小宦官,在子嬰睜眼的同一刹那,如同收到了無聲的軍令!持扇者手腕猛地一翻,那柄素白的羽扇如同被賦予了生命,扇骨中軸處“哢”地一聲輕響,竟彈出一截三寸餘長、閃爍著幽藍寒光的淬毒短刺!捧藥者則毫不猶豫地將手中沉重的漆盤連同那價值連城的羊脂玉碗狠狠向地麵摜去!
“哐當——!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齋宮中轟然炸響!溫熱的藥湯、破碎的玉片和漆盤碎片四處飛濺!這聲音,就是進攻的號角!
“動手!”子嬰口中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如同金鐵交擊般冰冷的低吼!這聲音與他先前病弱的氣息判若兩人!
他蓄勢待發的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鬆開!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從矮榻上暴起!寬大的素白深衣被驟然帶起的勁風鼓起!他枯瘦如柴的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再抽出時,手中已然緊握著一柄樣式古樸、通體黝黑、毫無光澤、仿佛能吞噬光線的短刃!刃長不過七寸,形如柳葉,刃身靠近護手處,陰刻著兩個細如蚊足的古篆小字——“魚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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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柄毫不起眼的短刃,帶著積鬱已久的滔天恨意和玉石俱焚的決絕,撕裂粘稠的空氣,直刺殿門方向!
目標——並非剛剛退出的韓談!而是殿門內側,那道巨大的、描繪著雲雷饕餮紋的玄色帷幕之後!
與此同時,那兩名小宦官也動了!持扇者如同獵豹般撲向殿門,手中彈出的淬毒短刺直指門閂!捧藥者則猛地掀開矮榻旁一個不起眼的、盛放炭火的青銅獸足火盆!滾燙的炭火和灰燼潑灑而出!他看也不看,伸手從灼熱的灰燼中抓出一柄同樣通體黝黑、製式與子嬰手中一模一樣的“魚藏”短匕!反手緊握,身體如同旋風般旋身,撲向殿內另一側!
他們的目標,赫然是殿內角落陰影裡,兩名一直如同石雕般肅立、披著普通宦官服飾的魁梧身影!那是趙高安插在齋宮,名為侍奉、實為監視的貼身死士!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狠!準!
子嬰的“魚藏”短刃,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無比地刺向那玄色帷幕的中央!那裡,正是韓談剛剛退出的位置,也是趙高最可能藏身窺探的死角!
“嗤啦——!”
鋒銳無匹的短刃輕易地撕裂了厚重的帷幕!然而,預想中刺入血肉的阻滯感並未傳來!刺空了!
帷幕之後,空空如也!隻有冰冷的牆壁!
子嬰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陷阱?!中計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心神劇震的刹那——
“嗬嗬嗬……”一陣低沉、滑膩、如同毒蛇吐信般陰冷的笑聲,突兀地、帶著一種貓戲老鼠的戲謔,從齋宮大殿深處、那尊巨大的蟠龍金柱的陰影之後響起!
“秦王殿下……好快的刀啊……”聲音不大,卻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隨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蟠龍金柱後緩緩踱出。來人身材中等,穿著深紫色暗雲紋錦袍,領口袖口滾著玄狐皮毛,奢華而內斂。正是丞相趙高!他那張油光水滑、不見一絲皺紋的臉上,此刻再無半分往日的恭順謙卑,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極其誇張、充滿無儘嘲諷和掌控一切的弧度。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如同兩口翻湧著毒液的深潭,閃爍著冰冷、殘忍、洞悉一切的光芒。他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之中,姿態悠閒,仿佛隻是在欣賞一場早已排練好的鬨劇。在他身後,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湧出四名身披黑色皮甲、手持環首刀、眼神冰冷毫無生氣的魁梧衛士,如同四尊鐵塔,瞬間封鎖了大殿通往內室和後門的路徑!
韓談那佝僂的身影,此刻也如同挺直了脊梁的毒蛇,臉上卑微儘去,隻剩下陰鷙的冷笑,重新出現在剛剛合攏的殿門內側,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他徹底堵死了唯一的出口!
齋宮,瞬間變成了一個精心布置的、插翅難飛的死亡牢籠!
子嬰的心,如同墜入了萬丈冰窟!他持刀的右手微微顫抖,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兩名小宦官也僵在原地,臉色煞白。殿內那兩名被他們鎖定的趙高死士,此刻臉上也露出了猙獰的冷笑,緩緩抽出了藏在袍袖中的短兵。
“殿下這病……裝得可真像啊。”趙高緩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如同敲打在子嬰緊繃的神經上。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刮刀,掃過子嬰手中那柄黝黑的“魚藏”短刃,嘴角的嘲諷更深,“‘魚藏匕’?嘖嘖嘖……專諸刺王僚的古物?殿下為了今日,倒是煞費苦心,連這等凶器都尋來了。”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封的刀鋒,“可惜啊可惜……沙丘宮的戲碼,老夫見得多了。就憑你們這幾個乳臭未乾的小兒,也想學荊軻刺秦?笑話!”
“趙高!”子嬰猛地抬起頭,蒼白臉上因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湧起病態的潮紅,眼中燃燒著熊熊的仇恨火焰,聲音因激動而嘶啞,“你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弑君篡逆!屠戮宗室!殘害忠良!致使大秦江山分崩離析!今日,孤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為父皇!為扶蘇兄長!為蒙氏兄弟!為這千千萬萬因你而死的冤魂——討還血債!”每一個字都如同從牙縫中迸出的血珠,帶著刻骨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