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上軍營的冬夜,是浸透骨髓的寒。朔風如同萬千把無形的冰錐,呼嘯著刺穿單薄的營帳,卷起地麵凍結的沙礫,狠狠抽打在守夜士卒枯槁的臉上。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低低壓著,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將整個營地囚禁在令人窒息的墨色深淵裡。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煙火氣、劣質酒液的酸腐味、馬匹的臊臭,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從士兵們凍瘡潰爛的肢體上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營火在寒風中艱難地跳躍,發出劈啪的哀鳴,微弱的光暈僅能照亮方寸之地,很快又被更濃重的黑暗吞噬。巡營士卒沉重的腳步聲、壓抑的咳嗽聲、戰馬不安的噴鼻和刨地聲,交織成一片令人心頭發緊的、充滿焦躁與不安的背景噪音。
中軍大帳內,牛油巨燭燃燒著昏黃的光,勉強驅散了帳中濃重的寒意,卻驅不散那幾乎凝固的沉重氣氛。巨大的牛皮地圖鋪展在粗糙的木案上,朱砂勾勒出的函穀關隘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觸目驚心。幾卷散亂的軍報被隨意丟棄在案角,上麵“項”、“破關”、“旦夕至”等字眼如同淬毒的芒刺。
劉邦背對著帳門,負手而立。他身上那件象征沛公身份的玄色深衣,在燭光下顯得異常沉重。寬闊的肩膀微微佝僂著,仿佛承載著無形的千鈞重壓。帳內搖曳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投在斑駁的帳壁上,微微晃動,如同他此刻動蕩不安的心緒。他沒有說話,隻是死死盯著地圖上那個代表函穀關的猩紅標記,仿佛要將它看穿、看透。帳內死寂,隻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爆響,以及他壓抑到極致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沉重呼吸聲。
樊噲、周勃、夏侯嬰等一眾沛軍核心將領,分列兩側。沒有人坐著,所有人都如同緊繃的弓弦,僵立在原地。樊噲一雙環眼瞪得溜圓,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劉邦的背影,粗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腰間屠刀粗糙的刀柄,發出沙沙的輕響,手背上青筋虯結,如同盤踞的毒蛇。周勃麵沉似水,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不斷掃視著帳門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會有噩耗破門而入。夏侯嬰臉上還帶著前日逃亡留下的擦傷淤青,臉色蒼白,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驚悸和後怕,身體在厚重的皮甲下難以察覺地微微顫抖。盧綰、曹參等人,也都眉頭緊鎖,眼神閃爍,焦慮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每個人心頭纏繞、噬咬。
“報——!函穀關…函穀關急報!”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猛地撕裂了帳內令人窒息的死寂!厚重的氈簾被粗暴地撞開,一名渾身浴血、甲胄殘破不堪、臉上布滿煙灰與血汙的斥候,如同一個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惡鬼,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和硝煙味瞬間灌入帳中!
那斥候撲倒在地,掙紮著抬起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嘶喊:“破…破了!函穀關…破了!項…項羽…親率…親率楚軍主力…破關而入!守…守將司馬欣…降…降了!楚軍前鋒…已…已過戲水!距…距霸上…不足…不足百裡!!!”
“噗——!”斥候喊完,猛地噴出一大口暗紅的血沫,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在冰冷的地麵上,再無聲息。濃稠的、帶著內臟碎塊的血汙,在他身下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轟——!!!”這噩耗如同九霄驚雷,在每個人腦海中轟然炸響!帳內瞬間死寂如墳!連燭火都仿佛被這巨大的衝擊震得凝固了一瞬!
“司馬欣…降了?!”周勃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第一個打破死寂,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函穀關,那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秦之東大門,竟然…竟然就這樣破了?!還是守將主動投降?!
“不足百裡!不足百裡!!”夏侯嬰失魂落魄地喃喃重複,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中充滿了滅頂的絕望,“完了…全完了…項羽…那是魔神啊…二十萬秦卒…他說坑就坑了…我們…我們…”
“放你娘的屁!”樊噲的怒吼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瞬間蓋過了夏侯嬰的哀鳴!他雙目赤紅,虯髯戟張,巨大的身軀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腳下的夯土地麵似乎都在震顫!他“嗆啷”一聲拔出腰間那柄沾滿泥汙和暗沉血跡的青銅屠刀,鋒利的刀鋒在燭光下反射出駭人的寒光,直指帳外那無邊的黑暗,仿佛要斬碎那步步緊逼的恐怖陰影:“怕他個鳥!項羽小兒!三頭六臂不成?!大哥!給俺三萬精兵!不!一萬!俺樊噲今夜就去劫營!砍了那項羽的狗頭,給大哥當夜壺!”
“劫營?!你拿什麼劫?!”蕭何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樊噲狂暴的殺氣。這位沛軍的大腦,此刻麵色凝重如鐵,眼神卻異常清明銳利,他一步跨到地圖前,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戲水”的位置,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峻:“項羽破關,挾巨鹿大勝之威,其軍鋒之銳,甲兵之利,士氣之盛,百倍於我!且其麾下龍且、英布、季布、鐘離昧,皆世之虎將!更有範增老謀深算,運籌帷幄!我沛公軍,雖據霸上,然新入關中,立足未穩,士卒疲敝,糧秣不繼!更兼前有鹹陽大火,軍紀稍弛,關中民心尚在觀望!此時若逞匹夫之勇,出營浪戰,無異於驅羊入虎口,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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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的目光如電,掃過帳中每一個臉色慘白的將領,最後落在依舊背對著眾人、如同石雕般的劉邦身上,聲音沉重如鐵:“當務之急,非戰!乃守!乃和!乃…退!”
“退?!往哪退?!”盧綰失聲叫道,臉上充滿了倉惶,“函穀關已破!退路已絕!難道…難道要退回芒碭山做野人嗎?!”
“退守灞上壁壘!深溝高壘!避其鋒芒!”蕭何斬釘截鐵,手指在地圖上霸上營地的位置重重一劃,“同時,遣使!立刻遣使!卑辭厚禮,前往項羽大營!陳明沛公先入關中,隻為除暴秦、安百姓,絕無與上將軍爭雄之意!關中府庫珍寶,儘數封存,待上將軍處置!鹹陽宮闕,亦不敢擅居!隻求…隻求上將軍念在同為反秦義軍,網開一麵!”
“卑辭厚禮?!網開一麵?!”樊噲氣得渾身發抖,屠刀狠狠劈在旁邊的木柱上,削下一大塊木屑!“蕭老頭!你這是要大哥跪著去求那項羽小兒?!俺樊噲寧可戰死!也絕不…”
“夠了!”一聲低沉嘶啞、卻蘊含著火山爆發前般恐怖力量的咆哮,猛地從帳中響起!
一直如同石雕般背對眾人的劉邦,霍然轉身!
燭光下,他的臉龐被陰影分割得棱角分明,隆準之上,那雙細長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瞳孔深處卻燃燒著兩簇幽暗、冰冷、如同深淵寒潭般的火焰!那火焰裡沒有恐懼,沒有慌亂,隻有一種被逼到懸崖儘頭、退無可退的野獸般的凶戾和一種洞穿生死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周身散發出的狂暴戾氣,瞬間壓過了樊噲的怒吼,讓整個大帳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連蕭何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劉邦的目光,如同兩把淬了寒冰的刀子,緩緩掃過帳中每一個驚惶失措的麵孔。在樊噲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停留片刻,在夏侯嬰那絕望慘白的臉上掠過,最後定格在蕭何那凝重而憂慮的雙眼上。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最終凝固成一個帶著無儘苦澀、瘋狂與狠厲的弧度,那笑容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無比猙獰。
“跪著…求活?”劉邦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生鏽的鐵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蕭何說的…對。”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帳外那吞噬一切的濃重黑暗,仿佛看到了那麵象征著毀滅的楚軍大纛正破開夜色而來。“小不忍…則亂大謀!今日之辱…老子…記下了!”他猛地一揮手,如同斬斷最後一絲猶豫,“蕭何!立刻修書!言辭…給老子放到最低!金銀珠玉…庫房裡有的…揀最好的裝!告訴項羽!關中…是他項家的!我劉邦…隻求一條活路!”
“大哥!”樊噲目眥欲裂,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閉嘴!”劉邦猛地瞪向他,眼中凶光爆射,“想死容易!想拉著這幾萬兄弟和老子一起陪葬?!沒門!都給老子聽令!周勃!加固營壘!多挖陷坑!多置鹿砦!把能用的家夥都給老子架上!夏侯嬰!清點糧秣!嚴格控製!一粒米也不許浪費!盧綰!帶人巡視各營!給老子盯緊了!誰敢再鬨事搶掠…擾亂軍心…殺無赦!”一連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諾!”周勃、夏侯嬰等人被劉邦眼中那駭人的凶光震懾,下意識地挺直身軀,齊聲應命。樊噲胸膛劇烈起伏,最終也隻是狠狠一跺腳,將屠刀重重插回刀鞘,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眾人領命,帶著沉重的心情匆匆退出大帳,執行這屈辱卻不得不為的求生之策。偌大的帳內,瞬間隻剩下劉邦和蕭何兩人,以及地上那具逐漸冰冷的斥候屍體,還有那灘刺目的、散發著濃重鐵鏽味的暗紅血汙。
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籠罩。寒風透過氈簾的縫隙鑽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將劉邦和蕭何的影子在帳壁上拉扯得忽大忽小,扭曲變形。
“沛公…”蕭何看著劉邦依舊緊繃如鐵的背影,欲言又止。他知道,這位看似油滑的亭長,骨子裡藏著何等驕傲與不甘。今日之辱,如同滾燙的烙鐵,深深燙在了他的心上。
劉邦沒有回頭,隻是緩緩走到帳中那灘血汙旁,低頭看著那凝固的暗紅色。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屈辱和憤怒!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帳壁上懸掛的那柄赤霄劍!劍鞘上芒碭山泥汙和暗沉蛇血的痕跡,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目!
“赤帝子…嗬嗬…赤帝子…”劉邦喉嚨裡發出低沉嘶啞的、如同夜梟悲鳴般的笑聲,充滿了無儘的自嘲與悲憤,“連條活路…都要跪著去求…算哪門子的帝子…”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將那柄象征天命的赤霄劍狠狠拽下摔碎!但手指在觸碰到冰冷劍鞘的瞬間,卻又如同被燙到般猛地僵住。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爆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滲血的月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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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沛公!先生!快!快出來看!天…天上!!”帳外突然傳來張良那素來沉穩、此刻卻帶著難以抑製的驚駭與激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