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渭水渾濁而冰冷,裹挾著上遊融雪的寒意與鹹陽焦土的餘燼,嗚咽著向東奔流。博士淳於越的白發在寒風中散亂如枯草,他死死抱住浸透河水的竹簡捆,渾濁的淚水滴落處,是漂散開來的《尚書·堯典》墨跡:“道……道統……儘喪於水火了……”少年隸臣季鹹赤足踩在刺骨的淤泥裡,枯葦叢中一枚殘簡硌痛了腳心,抹去泥汙,“民為貴”三個篆字如火星灼入眼底,他猛地將其塞入懷中,像藏起一粒燎原的火種。鹹陽橋殘墩旁,老秦吏範岩麻木地將最後幾卷《秦律》投入火堆,竹節爆裂的劈啪聲裡,映著他被火光扭曲的臉,如同帝國法度最後的殉葬者。
鹹陽城那場持續了三天三夜、焚儘宮闕宗廟的衝天大火終於熄滅了,留下的是一片望不到邊際、散發著刺鼻焦糊味的漆黑焦土,以及籠罩在城市上空、數日不散的厚重煙霾。冬末初春的風,帶著渭水上遊融雪的凜冽寒意,自西北方卷地而來,如同無形的掃帚,將地麵上厚達數尺、鬆軟滾燙的灰燼揚起,化作漫天飛舞的黑雪。這黑色的雪,落在斷壁殘垣上,落在焦黑的梁柱上,落在流離失所、麵如死灰的鹹陽百姓蓬亂的頭發和襤褸的衣衫上,也落入了嗚咽東流的渭水之中。
渭水,這條滋養了秦人先祖、見證了秦國崛起、承載了帝國漕運命脈的母親河,此刻變得渾濁不堪。原本黃褐色的河水,混雜了上遊衝刷下來的大量融雪泥漿,更裹挾了無數從鹹陽廢墟中衝刷而來的灰燼。整條河流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鬱的黑灰色,如同一條巨大的、流動的裹屍布。河麵上漂浮著各種令人觸目驚心的雜物:燒焦變形的木料碎塊、斷裂的陶器碎片、半沉半浮的破爛草席、甚至偶爾能看到被水流泡得發白腫脹的牲畜屍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河水特有的土腥氣、灰燼的焦糊味、還有若有若無的、從上遊或河灘某處飄來的屍體腐敗的惡臭。
在這片末日景象的渭水之濱,鹹陽橋——這座昔日溝通渭南渭北、車水馬龍的帝國樞紐——如今隻剩下幾座孤零零、布滿煙熏火燎痕跡的粗大石墩,如同巨獸被斬斷的腳踝,倔強地矗立在渾濁的河水之中。斷裂的巨大橋麵早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或被楚軍拆毀用於搭建營寨。河岸兩側,原本繁華的碼頭、貨棧、民居,儘成廢墟,隻有幾根焦黑的木樁歪斜地插在泥濘的河灘上。
此刻,在靠近鹹陽橋下遊的一處較為平緩的河灘,渾濁的黑水正有節奏地拍打著泥濘的岸線。一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人,如同鬼魅般在淺水區和泥濘的灘塗上蹣跚移動。他們是劫後餘生的鹹陽底層百姓,或是失去了主人的隸臣、官奴婢,在楚軍士兵默許甚至驅趕下,被允許在這片廢墟和河道中“撿拾”一些未被大火徹底焚毀、或從上遊漂浮下來的“無用之物”——主要是可作燃料的焦木炭塊、未燒透的茅草、破碎但尚能修補的陶罐瓦片,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找到一點裹腹的、被水泡脹的粟米或腐爛蔬果。
“快!那邊!有根大木頭!”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漢子指著下遊不遠處一處洄水灣,渾濁的河水中,一根半焦的巨大房梁正打著旋兒被水流推向岸邊。幾個同樣饑餓的身影立刻深一腳淺一腳地涉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不顧淤泥沒膝,奮力向那根象征著“燃料”和“溫暖”的巨木撲去,展開了一場無聲而激烈的爭奪。
在稍遠處一片稀疏的枯黃蘆葦叢旁,一個身形格外單薄的少年正赤著雙腳,小心翼翼地踩在冰冷濕滑的淤泥裡。他叫季鹹,原本是少府轄下負責謄抄雜役文書的隸臣,年約十五六歲,破舊的褐色麻衣裹著發育不良的身體,凍得青紫的腳踝上還殘留著象征奴籍的烙印疤痕。他那雙本應握筆的手,此刻正被冰冷的河水和淤泥凍得通紅腫脹,指甲縫裡塞滿了黑色的汙泥。他低垂著頭,目光如同最細密的篩子,在渾濁的淺水和水草間仔細搜尋著任何可能有用的東西:一小塊木炭、一片尚算完整的瓦片、或者……水草纏繞下的一顆被遺棄的乾癟野果。
突然,他踩在淤泥裡的左腳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被什麼堅硬帶棱角的東西狠狠硌了一下。
“嘶……”季鹹痛得倒抽一口涼氣,猛地縮回腳。他忍著刺骨的冰寒和疼痛,彎下腰,將右手深深探入腳下那粘稠、散發著腥氣的淤泥中摸索。很快,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物。他用力摳挖了幾下,終於將那東西從淤泥的禁錮中拔了出來。
是一枚竹簡。一枚被河水浸泡得發黑、邊緣已經有些朽爛的殘破竹簡。
季鹹下意識地在渾濁的河水中涮了涮,抹去表麵厚重的泥汙。竹簡露出本身的黃褐色,但被水泡得木質纖維疏鬆,邊緣起了毛刺。最讓他心頭一震的,是竹簡上那幾行清晰可見的、用秦篆刻寫的字跡!雖然墨跡被水浸染得有些洇開模糊,但筆畫結構依舊剛勁有力,透著一股熟悉的、屬於官家文書的威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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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鹹認得幾個字。他屏住呼吸,湊近了仔細辨認。簡首幾個字是:“……民為貴……”後麵似乎還有“社稷次之”……再後麵,被一道深深的朽痕和水漬模糊了,難以看清。但這開頭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進了少年隸臣的心底!
“民為貴”?這三個字,與他從小到大所接觸的一切——威嚴刻板的秦吏、冰冷無情的秦律、動輒得咎的勞作、以及無處不在的“尊卑有彆”、“以吏為師”——形成了何等尖銳而不可思議的衝突!在他的認知裡,隻有皇帝陛下至高無上,隻有法度綱紀不容置疑,何曾聽過“民”能排在“貴”的位置?這……這簡直是離經叛道!是大逆不道!
一股莫名的、混雜著恐懼、好奇和某種難以言喻悸動的熱流,猛地衝上季鹹的頭頂!他做賊似的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四周。遠處那群人還在爭奪那根巨木,無人注意蘆葦叢這邊。河灘上隻有寒風吹過枯葦的沙沙聲和渭水嗚咽的流淌聲。
沒有絲毫猶豫!季鹹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破那層薄薄的麻布衣衫。他迅速將這枚殘簡塞進自己破舊麻衣最裡層、緊貼著瘦骨嶙峋胸膛的位置!冰冷的竹片緊貼著溫熱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觸感,那“民為貴”三個字,仿佛帶著灼熱的溫度,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像藏起一粒隨時可能將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火種,又像守護著一個足以顛覆他全部世界的驚世秘密。做完這一切,他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焦糊與河腥的冰冷空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繼續低頭在淤泥中“搜尋”,隻是那微微顫抖的手指和加速的心跳,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與此同時,在鹹陽橋上遊約一裡處,另一片靠近昔日博士學宮遺址的河岸亂石灘上,上演著更為悲愴的一幕。
幾塊巨大的、被煙火熏黑的條石散落在渾濁的水邊,石縫裡頑強地鑽出幾叢枯黃的蒿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渾濁的渭水在這裡形成一個小小的洄流,水勢稍緩,水麵上漂浮著更多被水流帶來的“遺骸”——大量被水浸泡得發脹、散開的竹簡和木牘殘片!它們隨著水流沉沉浮浮,有的被水草纏繞,有的相互碰撞,更多的則被水流推擠著,在亂石和岸邊堆積起來,形成一條觸目驚心的、由破碎文明構成的“黑色飄帶”。
一個身影,正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撲向這片漂浮著知識殘骸的河灘!
是博士淳於越!
這位年過七旬、曾經在鹹陽宮大殿上與李斯激烈辯論、主張“師古”、分封的老儒生,此刻的模樣淒慘得令人心碎。他身上的儒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泥汙和煙灰,一隻鞋子也不知所蹤,露出凍得青紫、布滿裂口的赤足。他那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銀白須發,如今散亂如枯草,在寒風中狂舞。一張飽經風霜、刻滿皺紋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和茫然。他那雙曾經閃爍著睿智與固執光芒的老眼,此刻空洞無神,死死地盯著河水中那些沉沉浮浮的竹簡木牘,如同失去了魂魄。
“簡……我的簡……”淳於越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如同夢囈般的低語。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衝進冰冷的淺水區,渾濁的河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讓他渾身劇烈地哆嗦起來,但他仿佛毫無知覺,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雙手瘋狂地在水中撈抓著!
他抓住了一卷被水流衝散的竹簡。竹簡的編繩早已朽爛斷開,簡片散開,上麵熟悉的《詩經·小雅》篇章墨跡,被水浸泡得模糊一片,如同哭泣的淚痕。“呦呦鹿鳴……”他顫抖的手指撫過那洇開的字跡,渾濁的老淚瞬間奪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簡片上,與河水混在一起。
他又撈起一塊較大的木牘殘片。上麵用朱砂勾勒的、他耗費半生心血注釋的《周禮·考工記》圖譜,線條已被泡得暈染模糊,朱砂褪色,如同流淌的鮮血。“禮……禮崩樂壞了……”淳於越發出一聲泣血般的哀鳴,緊緊將這塊殘破的木牘抱在懷中,如同抱著夭折的嬰孩。
更多的竹簡殘片隨著水流漂過他的身邊。他看到了半卷《春秋》殘篇,孔夫子的微言大義在汙水中沉浮;他看到了寫有《樂經》佚文的斷簡,雅頌之音仿佛在耳邊徹底斷絕;他看到了記錄著上古賢王治國方略的《尚書》殘章……無數承載著他畢生信仰、視為比生命更珍貴的聖賢典籍,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河水中的碎片,被汙濁裹挾著,無情地流向未知的遠方,最終沉入河底或化為淤泥!
“不——!住手!住手啊!”淳於越突然朝著渾濁的河水、朝著空曠的蒼穹、朝著那早已化為焦土的鹹陽宮方向,發出撕心裂肺的、充滿了無儘悲憤與絕望的嘶吼!那聲音沙啞淒厲,如同垂死孤鶴的哀鳴,在嗚咽的渭水河畔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抱著懷中那幾片濕漉漉、冰冷刺骨的殘簡斷牘,踉蹌著跪倒在冰冷的河水裡,渾濁的渭水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下裳。他佝僂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花白的頭顱深深埋下,發出一陣陣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冰冷的河水混合著滾燙的淚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不斷流下。他畢生守護的道統,他視為生命的典籍,他堅信不移的“法先王”的理想,此刻都如同這懷中的竹簡,被這滔滔濁流徹底衝垮、淹沒、粉碎!一種比死亡更冰冷的絕望,徹底吞噬了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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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鹹陽橋僅存的一個巨大石墩下,背風處,一堆小小的篝火正在燃燒。火焰不大,舔舐著幾根撿來的焦黑木塊,發出劈啪的輕響,勉強驅散著初春河畔的寒意。
篝火旁,坐著一個人。正是之前在太史令署廢墟中試圖搶救《秦律正本》未果的老秦吏範岩。他竟然奇跡般地從那場坍塌中活了下來,雖然渾身是傷,左臂用破布條吊著,臉上布滿擦傷和煙灰,原本花白的頭發被燒焦了大片,顯得更加狼狽不堪。他那雙曾經銳利、充滿法吏威嚴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
他的麵前,堆著幾卷同樣被煙火熏烤過、邊緣焦黑的竹簡。這些並非他從太史令署搶出的《正本》,而是他在逃離那片焦土時,從廷尉府某個倒塌的檔案室角落的灰燼堆裡,胡亂扒拉出來的殘存物——幾卷《秦律雜抄》和《封診式》的副本,以及半卷記錄著鹹陽某閭裡戶籍的木牘。這些竹簡木牘本身也殘破不全,被水浸過又被火烤過,字跡模糊難辨,散發著焦糊和黴變混合的怪味。
範岩伸出那隻還能活動的、同樣布滿傷口和汙泥的右手,動作僵硬而緩慢地,從麵前那堆殘破的簡牘中,拿起一卷《秦律·田律》的殘篇。竹簡冰涼,邊緣銳利,割得他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一陣刺痛。他低頭,目光呆滯地掃過上麵熟悉的律條:“盜徙封,贖耐……”私自移動田界標誌,罰剃鬢須服勞役),字跡在煙火熏烤和水漬侵蝕下,顯得斑駁而脆弱。
他的嘴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最終卻隻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他枯槁的手指,捏著這卷殘簡的一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其伸向麵前那堆跳躍不定的篝火火焰!
竹簡的邊緣剛一接觸那橘黃色的火舌,立刻發出“嗤”的一聲輕響!乾燥的竹纖維被迅速引燃,一點微弱的火苗順著簡片的邊緣向上蔓延,貪婪地吞噬著那些冰冷的、曾象征著帝國無上權威和森嚴秩序的篆字!墨跡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卷曲、最終化為灰燼!竹片本身也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在火光中迅速變黑、碳化。
範岩就那樣呆呆地看著,看著那熟悉的律條在火焰中化為烏有。他麻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跳動的火光在他空洞的瞳孔深處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如同鬼魅在舞蹈。火光映照著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和煙灰,映照著他被燒焦的頭發和破爛的衣衫,將他佝僂的身影扭曲放大在冰冷的石墩上,像一幅荒誕而絕望的剪影。
一卷燒完,他又機械地拿起另一卷殘破的《效律》,再次伸向火焰。然後是那半卷戶籍木牘……火光中,一個個曾經鮮活的名字某某裡、某某戶、丁男幾人、口賦幾何),連同他們依附的帝國秩序,一同在火焰中化為青煙和灰燼。
“燒吧……燒吧……”範岩的喉嚨裡發出沙啞的、如同砂礫摩擦般的聲音,低低地重複著,不知是說給火堆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都燒乾淨了……乾淨了……就……就都解脫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淹沒在竹簡燃燒的劈啪聲和渭水永不停歇的嗚咽之中。
他不再看那火焰,隻是呆呆地望著麵前渾濁的、流淌著無數文明殘骸的渭水。黑灰色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奔湧著,卷著那些散落的、無人拾取的竹簡木牘殘片,卷著燒焦的木頭,卷著灰燼,卷著這個龐大帝國崩潰後的一切汙濁與碎片,沉默而固執地,向東流去。流向未知的、同樣充滿了混亂與殺戮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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