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
毒日炙烤著青磚城牆。
天穹宛如一整塊燒透了的琉璃,懸在雁門關頂,
無情地傾瀉下億萬根灼熱的金針。
空氣在蒸騰,扭曲著視線裡的一切,
雄踞的關城輪廓在熱浪裡浮動,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因酷熱而微微喘息。
腳下的土地滾燙,隔著厚厚的牛皮戰靴底,
依舊能感到那要命的灼意直透上來。
青磚壘就的巍峨城牆,
被毒辣的日頭曬得一片慘白,
反射著刺眼炫目的光,仿佛那不是磚石,
而是凝結的烈日碎片,無聲地炙烤著關前密密麻麻的十萬明軍陣列。
中軍帥旗下,
大將軍按劍而立。
他那身久經沙場的山文鐵甲,
每一片甲葉都吸飽了熱量,燙得驚人。
隻有經驗最豐富的老卒才懂得在這種煉獄般的天氣裡如何稍稍喘息
——枯黃堅韌的艾草梗,被小心地填塞進鐵甲關節的縫隙裡,
勉強隔絕著滾燙的鐵片與皮膚的直接接觸,
帶來一絲微弱的、帶著草腥氣的涼意。
汗水早已浸透內裡的戰袍,又在甲葉的烘烤下迅速蒸騰,
隻留下白花花的鹽漬,如同地圖般印在深色的布料上。
一騎白馬,
如一道撕裂熱浪的銀亮閃電,
從陣前疾馳而來,在帥旗前勒住。
馬上的少年將軍猛地一扯韁繩,戰馬長嘶人立,
前蹄重重踏在滾燙的地麵上,激起一小蓬乾燥的焦土。
他一身亮銀魚鱗細甲,外罩素白戰袍,
在烈陽下白得耀眼,手中那杆丈八點鋼槍的槍尖,
更是折射出一點令人不敢逼視的寒星。
“大將軍!”
少年正是小侯爺,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穿透沉悶的空氣,
“我軍士氣可用!這破關先鋒,請讓末將來當!”
他年輕的臉龐被曬得發紅,
汗水順著鬢角滑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燃燒著初生牛犢的火焰和對建功立業的無限渴望。
他左手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前護心鏡的位置,
那冰冷的金屬之下,緊貼著他滾燙胸膛的,
是好友王銘剛剛繪製完畢、墨跡猶未乾透的雁門關城防詳圖。
每一道新墨勾勒的線條,都承載著他衝鋒陷陣、直搗黃龍的渴望。
大將軍的目光,如同沉甸甸的鉛塊,緩緩掃過兒子那張因激動和酷熱而漲紅的臉龐。
那灼熱的目光幾乎要燙傷他的眼睛。
他沒有立刻回答,視線越過兒子挺拔的肩頭,
越過前列那些盔明甲亮、同樣被熱浪蒸騰得汗流浹背的將領,
最終,落在了參謀隊列最末端的那個身影上。
那裡站著一個青衫書生。
在滿目鐵血赭黃、甲胄森然的軍陣之中,那一抹青衫顯得格格不入。
王銘身量高瘦些,身形有些單薄,麵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
此刻也被曬得微微發紅。
他靜靜地站在隊列最不起眼的角落,
仿佛一塊被遺忘的石頭,目光卻穿透了喧囂的軍陣和蒸騰的熱浪,
牢牢地釘在遠處那座巍峨而沉默的關牆上。
他手裡,托著一塊比拳頭略大的東西,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王縣伯?”
趙靖的聲音沉厚,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征詢。
這聲稱呼,立刻將中軍旗下所有將領的目光都引向了那個角落。
王銘聞聲,並未有絲毫慌亂。
他上前一步,依舊微垂著眼瞼,姿態恭敬卻不顯卑微,雙手將托著的東西舉高了些。
眾人這才看清,那竟是一塊從城牆根附近尋來的青磚,
隻是這塊磚的模樣極其怪異,表麵布滿了細密如蜂巢般的孔洞,
邊緣更是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酥鬆狀態。
“稟大將軍,”
王銘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此磚取自關城西南角樓下方,牆基深處。
磚體酥粉,內裡已被雨水、地氣經年累月蝕空,形同朽木。”
他頓了頓,指尖在那蜂窩狀的孔洞上輕輕拂過,帶下幾點灰白的粉末,
“據此推斷,西南角樓下方,近五丈長的一段牆基,
恐已…...十室九空。
若按常法,以巨木、衝車強攻此處...…”
他抬起眼,那雙總是顯得過於平靜的眸子,
此刻清晰地映出大將軍深鎖的眉頭:“牆必塌!”
“轟——!”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石破天驚的斷言,
王銘話音未落,天地間驟然響起一聲沉悶至極、撕裂耳膜的巨響!
那聲音並非來自近處,而是從關城方向排山倒海般壓來!
所有人的心臟都在這一刻猛地一縮,目光齊刷刷投向雁門關西南角!
隻見那一片原本在烈日下沉默矗立的青灰色城牆,猛地向內一凹!
巨大的煙塵如同噴發的火山灰,裹挾著無數碎裂的磚石,瞬間衝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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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塵中,那一段雄壯的牆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巨獸,
以一種緩慢而又無可挽回的絕望姿態,轟然向下坍塌!
磚石崩裂、墜落,發出連串令人牙酸的撞擊和碎裂聲!
“啊——!”
“救命!”
“牆塌了!快退——!”
淒厲絕望的慘嚎瞬間被淹沒在更大的轟鳴和煙塵之中。
就在那坍塌的瞬間,可以清晰地看到,
至少有十幾架剛剛搭上城頭的巨大雲梯,連同梯子上正攀爬衝鋒的百餘名銳卒,
如同被無形巨手狠狠摜下,隨著傾瀉而下的萬噸磚石洪流,
直直墜入了城牆腳下那片剛剛被守軍潑下的、仍在熊熊燃燒的滾燙火油之中!
衝天的火光猛地躥高,
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墜落的軀體與碎裂的木料、磚石。
一股混合著皮肉焦糊、油脂燃燒和石灰粉塵的、令人作嘔的濃烈惡臭,
乘著熱風,如同無形的毒蛇,瞬間席卷了整個大軍前陣!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帥旗下,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遠處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傷者垂死的呻吟和磚石滑落的簌簌聲,
如同鬼魅的低語,清晰地鑽入每個人的耳朵。
大將軍的身體紋絲不動,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
隻有離他最近的親兵,才能看到他按在劍柄上的那隻手,
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虯結的老樹根,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一片慘白,發出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咯咯”聲。
他那雙閱儘滄桑、看慣生死的眼睛,
死死盯著西南角那片衝天的火光和滾滾煙塵,瞳孔深處,是翻湧的驚濤駭浪
——驚的是王銘斷言成讖,痛的是那上百名瞬間葬身火海、粉身碎骨的百戰銳卒!
那些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好兒郎!
濃烈的焦臭味無孔不入,彌漫在帥旗周圍,
鑽進每個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你……”
大將軍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千年玄冰裡鑿出來的,
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和壓抑到極致的風暴,
他的視線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猛地釘在王銘的臉上,
“需要什麼?”
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王銘迎著老將軍那足以讓百戰悍卒都膽寒的目光,臉上依舊沒有太大的波瀾。
他甚至微微躬了躬身,聲音清晰而穩定,
仿佛剛才那場慘劇與他無關,又仿佛一切儘在預料之中:
“三百車陳醋。”
“十日。”
此言一出,本就死寂的中軍旗下,更是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