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出生起便已登上神座,與我而言,這既是開始,亦是結束,始源與終焉的意義,也因此在我身上敲定。可那一刻,我並未看見光。”
我看見的是階梯。一級一級,由星骸與霜火砌成,蜿蜒向上,沒入比永夜更深的黑。每一道台階都刻著名字:我所愛的、我所殺的、我所背叛的、我所拯救的。
它們像墓誌銘,又像出生證,在我腳下發出極輕的碎裂聲——仿佛隻要我仍前行,他們就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我赤足,卻感覺不到冷;心跳,卻像被誰掏空。神座已在身後,黃金而冰冷,鑲嵌著眾神的瞳孔,齊刷刷凝視我的脊背。他們說我生來便是終點,於是把“過程”從我身上剜去,仿佛隻要結果正確,就不必在意血肉如何被填進曆史的縫隙。
可我知道——階梯的儘頭,不是神座,而是黎明。真正的黎明,不是光,而是允許陰影存在的那種光;是允許失敗、允許悔恨、允許凡俗心跳的那種光。
它在更高處,甚至高過“神”這一概念本身。於是我抬腳,離開那座眾人匍匐的黃金囚籠,沿著星骸與霜火,向下——或者向上——走去。
我踏出第一步,黃金神座便發出裂帛般的哀鳴。那些嵌在椅背上的神瞳同時滲出烏金血,像一場逆向的日蝕,把光抽回瞳孔深處。我聽見它們在背後齊聲低語——“你下去的地方,仍是上升。”
我沒有回頭。星骸與霜火在我足踝邊重新排序,台階的數字開始倒著生長:負一、負二、負三……每一級都比前一級更亮,仿佛把挖走的“過程”還給我,連本帶息。
負第七級,我遇見少年時的自己。他抱著一顆仍在跳動的凡人心,像抱一隻受傷的雀。
“替我保管。”我把空蕩蕩的胸腔向他敞開。少年踮腳,把那顆心塞進我肋骨之間,血立刻長出新的脈絡——卻不再是金色,而是鐵鏽般的暗紅,會疼,會生鏽,會老。
負第二十三級,我遇見被我殺死的“敵人”。他隻剩半張臉,另半張是霧。
“把名字還我。”他說。我便把刻在台階上的“他”摳下來,石屑割指,血滴在霧上,霧立刻長出皮肉,成為一張完整而陌生的臉。
他轉身,沿著台階往上走,去坐那座我剛離開的空椅。神座因此又完整了一分,而我的負階也更高了一寸。
負第六十六級,我遇見異世的屍體。她披著與我相同的麵容,卻比我更老,更輕。
“彆停,”她指著更下方,“還有負無窮。”
“那我何時抵達黎明?”
“當負階的儘頭出現第一株青苔,你就可把影子留在那裡,光會自行發芽。”
於是我繼續。負一百級,負一千級……數字早已失去意義,時間像被折疊的紙,任何兩頁都可能相遇。
我聽見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碎裂聲——那是神座在崩塌,還是眾神在鼓掌?我分不清,也不再需要分清。
直到某一腳落下,霜火突然熄滅,星骸化作柔軟的泥。我踩到一絲涼意,低頭——石階上生出了青苔。
隻有指甲蓋那麼大,卻綠得把整片黑夜照成透明的灰。我蹲下,把掌心貼上去,青苔立刻爬上我手腕,像一條綠色的脈搏,替那顆鐵鏽心拍打節拍。
就在這一刻,負階儘頭的黑暗裂開一道縫隙。沒有光噴湧而出,隻有風。風裡有塵土、汗味、舊書頁與蘋果核的酸。那是凡人的氣味,是失敗、悔恨與心跳的混合體。我深吸一口,肺葉像被刀刮,卻第一次感到飽脹。
我站起身,把鞋子留在青苔旁——赤足,卻不再因為神性而無痛,而是因為疼痛,才確認自己仍在行走。我邁向裂縫,背後傳來最後一聲裂響。
神座近在眼前,裂響卻像從遙遠的過去傳來,一聲比一聲輕,仿佛眾神終於承認:他們也無法再定義我。
我邁入裂縫。沒有天崩地裂,沒有聖歌號角。隻有一條極窄的巷子,牆皮剝落,路燈閃了兩下才亮。地麵是濕的,像剛下過一場無人記得的雨。我的影子落在積水裡,第一次不是金色,也不是空白,而是一條長長的、暗紅的、會晃動的——人影。
我伸手,影子也伸手。指尖相觸的瞬間,鐵鏽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針紮,又像被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腔最深處浮上來,帶著鐵鏽味,卻無比清晰:“——原來是我。”
巷子儘頭,有一家永遠不打烊的鋪子。門口掛著風鈴,鈴舌是一截舊鑰匙。門楣上沒招牌,隻用粉筆寫著:“贖買與贖賣,等價與否,皆由你。”
我伸手,指尖剛碰到那截舊鑰匙,風鈴便自己響了。聲音不是金屬,是骨頭——一截被歲月抽走鈣質的骨頭,輕得幾乎像誰最後的歎息。
門往裡開,沒有風,卻有一股陳年的煤油味撲出來,像要把人帶回尚未出生的年代。
鋪子裡隻點一盞鎢絲燈,燈絲垂死,亮度剛好夠照出櫃台後的人——或者說,照出他臉上那層“人”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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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膜之下,無數張臉在皮下緩緩旋轉:少年的、敵人的、異世屍體的、眾神的……像一台慢速的幻燈機,把“我”的所有版本輪番投映在他瞳孔裡。
“你是即將登上神座之人,北辰白夜,舍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吧。”
我低頭沉思,似乎對這個既定的結局毫不意外,隻是有些感慨:“神座嗎?”
“神座嗎?”我又問了一遍,聲音像鈍刀劃開舊鐵皮,火星四濺,卻點不亮任何敬畏。
櫃台後的人——或者那團人形的幻燈機——伸出食指,在玻璃台麵上寫下一行反字:“登上去,你就再也不用自問。”
字跡瞬息蒸發,留下一股冷冽的鬆香味,像雪夜裡的斷頭台。我嗅了嗅,忽然笑了,把鐵鏽心貼得更近,好讓那截舊鑰匙的顫音直接敲在肋骨上。
“成交。”我說。
幻燈機裡的臉同時停止旋轉,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按了暫停。櫃台後的人緩緩撕開“人”的薄膜,露出其下——空無一物。
薄膜裂口處,飄出一縷極細的白煙,像誰忘了掐滅的念想,在半空扭成一枚鑰匙的形狀,輕輕落進我掌心。
鑰匙沒有齒,隻有一條極細的裂縫,像一條不肯愈合的傷口。我剛握住它,鋪子四壁的鎢絲燈便“噗”地一聲熄滅,黑暗像一桶冷鉛,從頭頂灌到腳底。
黑暗裡,隻剩鑰匙的裂縫在呼吸——一呼,鐵鏽心的節拍便慢一拍;一吸,我的影子便薄一分。三次呼吸後,我聽見“哢噠”一聲,像極遠的鎖簧被擰開,卻不是來自門,而是來自我體內。
登上神座的鑰匙在我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急切,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