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行至宮道上,嬿婉刻意引進忠往僻靜處去,進忠並未多言,隻跟她一路走。
“進忠公公始終離本宮丈把遠,是憂心自己身上的味兒熏著本宮麼?”她停下他便也停下,未如她所料一般對她辯解昨日的事。僵持片刻,嬿婉轉過身擰著眉頭低聲取笑他。
並不是他身上真有所謂的太監味兒,事實上也不可能有,但嬿婉一惱他的悶聲二惱他的畏行,她必得尋個由頭挑起事來。
進忠走了一路也抉擇了一路,他拿不準公主願不願給他這個狡辯的機會,儘管他肯全盤托出,但他又認定公主多半是要當他胡攪蠻纏強詞奪理來看待的,畢竟他已把最好的時機硬生生地給錯過了。
公主走得那樣急,他誤以為她急著想甩脫自己,為了不惹公主生厭,他不由得慢下步子與之拉開距離,壓根兒就沒想到公主並非此意。
公主一停下,他就知大難來臨,自然不敢先出言,免得被公主當作他要先聲奪人,再給他加一頂犯上的罪帽。
“許是奴才擦洗不及時,讓公主嗅到臭氣了。公主若是不介意,奴才即刻去另尋個宮人替您提食盒。”身上到底有沒有太監味兒,聽到公主所問的那一瞬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下意識地就認為公主是嫌棄自己臟臭,他立馬想了法子,惶恐地向她提議。
嬿婉從他翕動的嘴唇上窺視到了他的慌亂,又見他手足無措地退後,她登時覺得自己此言過分,又開始後悔。
平心而論進忠身上從來都隻有淺淡的龍涎香,而且他衣冠整潔,麵容又像是京城的俏公子,與臭沾不上半點邊。
也正因如此,嬿婉才敢以氣味調侃他。指貌寢者為醜必遭怨懟,可硬指樣貌絕佳者為醜隻會得對方一笑,嬿婉本以為進忠不會真的在意。
“不必,公公難道自己聞不出自己是香是臭麼?”後悔也不會露在明麵上,但嘴硬心軟,她像要給他找回麵子似的問道。
進忠全然會錯了意,又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但既然公主發了話,他隻當自己是的確臭不可聞而不自知。
“奴才知錯,奴才下了值定仔細洗淨,不再讓公主聞到穢氣。”嬿婉眼看著他身子一顫,以為他是故意出此言讓自己下不來台,正欲發作,忽然見其屈膝似要跪下。
此刻她才意識到太監經淨身的一遭苦難,或多或少會遺下淋漓的病根,無論他將自己的殘軀打理得如何潔淨,隻要她有所提及,他都會多思多慮以至當她是在揭短羞辱他。
“進忠公公莫動不動便跪,本宮又不是吃人的大蟲。方才本宮逗你你也聽不出,下回本宮不論在禦前還是在彆處都繞開公公走吧,免得嘴裡蹦不出句中聽的又害公公擔驚受怕。”
她像賭氣一般甩出這兩句,又環視半圈,未見有人經過。
這是她兩世皆少有的語氣,進忠驚詫地抬眼,正好望見她閃出了一星半點擔憂神情的眸子,但未等他看清,她就又換上了固有的輕蔑和漠視,仿佛剛剛那幕隻是一株乍現的曇花。
“進忠公公真的無話要與本宮說?”她的嘴唇一勾,轉過身緩步向前行。
進忠也不知是哪兒來的膽子,他追上去,與她不遠不近地隔著一兩步的距離。
她走得很慢很慢,麵色晦暗不明,但他知道她是在等他的答複。
“昨日皇上在與大臣議事且被觸了逆鱗,公主來的那會兒皇上連午膳都還未傳。奴才怕公主被遷怒,所以自作主張不肯通傳,還與保春爭吵。事後奴才僥幸地認為公主不會知道此事是奴才所為,所以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未及時告訴公主。”
“因此今日你想將功補過,所以不等本宮自己說學月琴的事兒,你就先替本宮把話說了,本宮就沒見過公公這般搶嘴搶得比賊還快的奴才。”
她真正要的並非解釋,而是進忠開口而已。他說的與她想的差不離,她早在他說之前就已信了大半了,隨著他的娓娓道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最惱火的隻是他未及時主動說出還害自己白等了半宿罷了。
因此她冷麵指責他嘴快,大概也是因為她挑不出他彆的錯。
“是奴才不好,奴才心急了,下回再也不敢了。”她的語氣僵冷,但進忠聽了此言心間暖得像熱血漫淌而過,她肯直言怪自己也是好的。
“雖然事出有因,但本宮不喜在本宮的事上自作主張完了還不主動告知因由的奴才,或者說本宮本就不喜猜奴才的高深心思。不管猜得著猜不著本宮都會在心裡框個期限,超過期限沒主動找本宮,本宮就不會再信這個奴才了。”實際上以她的處境根本就不會碰上她所說的奴才,彎彎繞繞許久,都是為了警告進忠一人而已。
當然她還存了更隱秘且她自己也不肯承認的私心,她既拉不下麵子又想叫進忠知曉自己等了他許久。
她斜插的那支金燕寶石簪在日頭的照拂下耀著紅彩流金的光亮,既映襯在她襯衣的刺繡鳥雀紋樣上,也打在進忠澄澈的瞳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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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忠提著食盒隨在她身邊,將她那長而整的語句聽完,他竟思緒紛亂一字也對答不出。
他另一隻手悄悄摸至衣兜,摸著了那片他昨日撿拾來的葉。葉片薄而枯,手感似有些乾癟了。也是,過了期限就不再鮮綠脆嫩富有生機的事物,本就不該取出來作為辯駁的佐證。
更何況他並不無辜,昨夜酒醉又夢見她哭,這才趕去永壽宮撫平自己的心神,怎能冠冕堂皇地假稱成自己去謝罪。
他就當聽說書似的聽完了,甚至都不接茬,這使嬿婉心裡萬般後悔對他胡謅出這些,她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下風。
嬿婉自嘲似的嗤笑一聲,進忠這才意識到她當自己傲氣到不願聽她說話了。他急得連忙口稱:“公主說的奴才都聽見了,奴才一定照做。”
裝作魂兒雲遊天外剛被捉回來的樣子便混過去了,也不知他在皇阿瑪處敢不敢這般敷衍,嬿婉懶得再開口,隻悠哉遊哉地走著。
長長的宮道望不到頭,離永壽宮還有些路。天頂高懸的日頭灑在嬿婉身上,她有些睜不開眼,恍惚間總覺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但她細細回憶一番自己的夢境,仍是想不起是否為夢中所見。
她回頭望一眼提食盒的進忠,又覺連這奴才隨行的狀態都格外熟悉,可她分明沒令他如此跟過自己。
見公主心神不寧地張望,進忠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他比她先一步回憶出當年的場景,他為她尚未得子嗣而急,又提點她以玉氏王爺被押解進京之事刺激金玉妍致其難產。
她不得子嗣就站不穩腳跟,往後的路就走不穩妥,他自然急得百爪撓心。可被他這麼一提,她也心急忙慌,他又不忍了,轉念想到與其讓她焦慮,不如自己多在乾隆跟前下點兒功夫。
所以他日日提著照光的燈籠供乾隆觀金川戰事時局圖,直到乾隆終於肯翻牌子,再合時宜地道出一句“炩貴人常來給皇上請安,卻總見不著您”。隻可惜事與願違,乾隆還是去了舒嬪那兒。
至於為何明示她驚金玉妍的胎,除了當時扳倒金玉妍勢在必行以外,也因著他本就一直記得她在啟祥宮受的整整五年磋磨。
他不敢想象她是憑著多大的毅力才走完了那段本不必走的苦旅。見她第一麵時他還隻知她在啟祥宮受欺,後來他真正見她凍瘡滿布的手和紅印交疊的胳膊,才知她過的是怎般猶如煉獄的日子,他憤恨自己為何來得這樣遲。
他恨金玉妍恨得猶想寢其皮啖其肉,任何他能抓住的能夠坑害金玉妍的機遇他都不願錯過。
也正因他清楚金玉妍對她的迫害造成了她多深刻的創傷,所以他才確信隻有讓她親手刃了此人,她過往的瘡疤才能更好地消弭。
於是他選擇向她放消息而非自己親力親為,她明不明白自己的私心都無足輕重,她當初在啟祥宮留下的心傷能被儘可能填平就是他最期望的。
公主隻是意亂神迷了片刻,並未有其他表示。進忠開始懷疑隻是自己想入非非而已,她並不會因穿著相似的衣褂而驟然憶起。
行至永壽宮外,公主仍舊麵色平淡,進忠僅剩的一丁點疑心也丟了,他將食盒捧給公主道:“公主若沒有彆的吩咐,奴才就回養心殿複命了。”
嬿婉始終想不起熟悉感出自哪處,但越是如此她越想探究。思緒被困縛,她便不經意間直愣愣地望著進忠,也不接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