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嬿婉早起忽有了雅興,想去如意館一賞畫師們的佳作。
現如今春嬋已不每日皆隨慈文去景仁宮請安,但前兩日未去,今日嬿婉認為她必得去一趟,便也沒與春嬋說自己欲往如意館去的想法,隻當作和平日一樣她自己留在永壽宮讀些書。
待她們二人出去片刻,嬿婉就匆匆行至如意館,賞看了幾幅寫實的器物丹青後,她突發奇想意欲再去古董房考證一番這幾樣香爐、瓷瓶等是否描摹得如實物一般彆無二致。
嬿婉行進的同時,進忠也正往四執庫去。進忠一拐彎剛行至古董房所在的那一條道上,就與嬿婉四目相對。
大清早的就唱了一出狹路相逢,嬿婉不自然地將目光稍作偏移,環顧了周遭景象,再定神望向進忠。
進忠早已半跪行了禮,口稱“奴才給公主請安”。眼下時辰尚早,並無旁人經過,他謹記著公主對他的要求,壯著膽兒昂頭仰視公主映在旭日朝輝下的姣美麵容。
這小犬像是睡足了,粉白又盤亮條順得無可比擬的狗兒麵上沒了那兩抹瑕疵的烏青,平白添了幾分可掬的乖順姿態。
發覺心態有了何種變遷的嬿婉對自己憎惱不已,轉念改想成這小犬還算得上識抬舉,不枉自己費心引導。
公主不喊他起身,進忠自不敢隨意起身。因為公主那神情看似盯他盯得緊,他不知她是在試圖挑自己的錯處還是在考驗自己能不能受得住長跪。
“進忠公公看著什麼好物看得愣了,連起身都忘了?”果真挑刺,進忠心想若他先起了,公主怕是又得暗諷他沒規矩。
可公主無論是肯挑他的刺還是肯責他,他都同樣欣喜,他的心早就登上了枝頭,被嘰喳高唱的燕雀啄了個乾淨。
“奴才在依公主所言直視公主,並等公主同意奴才起身。”公主望他的目中好似神霞流光,他斷出她晨起興致極好,他也並不打算狡辯。
他總能設好圈套候著自己不知不覺往裡跳,叫自己鬨出個“搬起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嬿婉以為進忠此言是故意暗著頂撞自己,她懊悔自己問出前句,咬唇又道:“進忠公公是能言善辯的正人君子,本宮自愧不如。”
得了,他的不狡辯硬生生成了狡辯,他又成了惹公主氣惱的奸宦。公主眼中光芒儘斂,進忠頓覺一陣暈頭眩目,若不是不能在公主麵前失儀,他早就欲哭無淚地掩麵伏地了。
既實在不敢垂頭進一步激怒公主,又不敢持著原狀作出無所謂之態,他隻得強顏歡笑著怔怔望她。
嬿婉眼睜睜望著進忠本挺直的腰杆如被彈弓打中的小獸一般立即塌了下去,又見他囁嚅著吱不出半個聲兒,心中好笑這隻狗兒連扮可憐也是看菜下碟呢。
早知還不如狡辯了去,讓公主厲聲責難大出一口悶氣,也好過不上不下,白白壞了公主的心情。
進忠絞儘腦汁也演算不出該如何回話才能挽回,他幾度張口欲言都即刻將話咽了回去。
也是,公主早已不再是炩主兒,他光是知道她掩不住情緒是無用的,她的心意再也不是他能輕易揣測出的了。
嬿婉見進忠不答,也不起身,想到二人這般叫人看見了得多難堪,故迷失的心智又回來了幾分。她掩口清了清嗓道:“進忠公公請起吧。“
進忠麵上不見任何喜色,他仿佛被抽乾了力氣般搖顫了兩下,立在她麵前後局促得不知該把雙手往哪兒擺,扯著他自己的蟒袍瑟縮地望著她。
夢中情境在她腦中悄然而至,那個人似乎也是這般待她出聲示意才起,且也不知是否為她錯覺,進忠連身量都與之相差無幾,有一瞬她不太能分得清自己是否還溺在夢中。
但夢境與現實怎可混為一談,夢中奇事幻中情緣隻在每一夜的當下了結便罷了。日複一日的夢已叫她勞神費心,若再帶至她日常的一行一動中來,那豈不成了荒謬的孽緣。
她在夢中身心皆依那人也僅僅因為那隻是延伸不到日間的夢罷了,出了夢他纏不了她,她也不必記得他,他們始終處在兩個無法交彙的維度。
夢中人隻是一道虛浮抓不住的掠影,雖不至嫌他,但青天白日裡再想起他便也沒了夜夢之內延綿不絕的眷戀,如書中一角,閱過書,淡忘了就罷。
況且她都不知夢中人的樣貌,萬一是個麵容可怖的縊鬼都不可知,怎可輕易拿能說能笑、能惹她光火,好歹還活生生地演繹著愛恨嗔癡的進忠和他相較。
“公主,您若沒有吩咐,那奴才就……”就告退了,進忠見公主的眼神望向自己帽頂以上的虛空,知她的心緒到了彆處,她終究不可能將目光滯留在厭憎的奴才身上。
他誠惶誠恐地開口,但又不太方便心虛似的直言要走。既怕她還想刺自己兩句,自己倒先腳底抹了油,又怕她見自己就厭得心煩,他一直賴著不知趣反倒引她的雷霆震怒。
聽到進忠出言,嬿婉才再一次將目光凝到他的麵孔上。麵如冠玉,她腦中乍現了此詞,先前在書中讀到還曾不解,如今在他麵上好似有了極為分明的顯照,冠玉像是從書中脫影冒出來了,但這詞她又隱約覺著並不是形容一個奴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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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是這麼說,但不見他火急火燎,約是今日並不當值,與他鬥幾句嘴礙不著他的差,他沒有會被皇阿瑪打罰的借口逃走。
吃飽睡足又不急著去辦差的小犬甚是得人意兒,嬿婉不答,就隻一味地盯他。
他不是言辭頗有怕自己責怪之意麼,她就偏不急著責他,越是盯得進忠慌亂無措,她就越有詭計得逞的竊喜。
進忠這相貌哪兒都好,隻一點不好,就是生在了他這奴才的臉上。若和夢中那廝相較,說不準他是遠不及進忠的,畢竟在她心裡光論長相的話能及過進忠者百無一二,隻是她絕不會承認以助長進忠的氣焰罷了。
那自是不必再想書角一般的夢中人了,嬿婉說服自己將他拋了,但見進忠袖著手的慫樣她總忍不住地想欺辱他,憑什麼自己得一直屈居於他歪門邪道的口才之下。
“公公是不是想問本宮總盯著你做什麼?”嬿婉嫣然一笑問他。
“是,奴才還請公主明示。”進忠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一橫先恭敬地答她。
“本宮覺著公公有趣罷了,總不能是公公長得一言難儘,礙著本宮的眼了,本宮才禁不住頻頻注目以表嫌惡的吧?”這與先前不同,爹娘給的容貌,即便是貌寢也不戳他的傷心過往。他既是個奴才,就得受主子的調笑。
她鐘愛的是淩雲徹青年時那挺拔俊秀的身段樣貌,指出自己醜得令她側目反倒是出於坦誠,她前世忍了自己畢露的醜態這麼久實在是難為她了,偏自己還覅臉皮地總去撫她調弄她占她便宜,進忠心下了然。
進忠不悲不喜,他深知自己不僅如公主暗示般其貌不揚妨礙她的視聽,而且更勝一籌,他是個內心猥瑣狡詐的醜惡閹貨,公主已是對他留足了情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