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進忠伺候皇上睡下後照常值更,也許是因他泡的茶濃,皇上輾轉反側多時都未熟睡。
保春時而捧腹,麵有難色,進忠推測他約是要出恭,心想今日還能再偷得一回閒去瞄奏折,也是湊巧了。
雖說進忠並不喜保春,但麵上與他還算和氣,見他不適,連忙壓低了聲音出言:“你要出恭就趕緊去吧,這兒有我呢,萬一萬歲爺還是不入眠,問起我就回話稱是我命你外出取東西了。”
“那先謝過進忠公公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不急,萬歲爺像是睡熟了,你肚子舒爽才要緊。”
進忠往裡頭瞄了一眼,其實是不確定皇上是否熟睡的,但他有意擋著保春的視線不讓他探看,保春也猶豫不得了,三步並作兩步出去。
進忠躡手躡腳往皇上的床榻邊走,大著膽子湊近了望一眼,皇上閉著目沒有任何反應,進忠當機立斷往堆放奏折的地方走,摸到記號接著往下翻閱。
還真給他尋著了個有幾分貼切的折子,是一名地方官員想為自己的母親求冊一個外命婦的封號,而其母隻是其父的妾室而非妻房。
儘管拿不準這封折子能否派上用場,但進忠還是將它藏在了衣襟裡,決定近日候一個自己和喜祿一同當值的日子再設法將它弄到皇上眼前去。
如若真能說動皇上派人去給壽康宮送賜物,那麼派他或派他和喜祿同去都成,光派喜祿他也頂多隻是失個良機,還能再想他法,喜祿沒心眼子,總比全壽和保春好糊弄得多。
進忠走回原位時皇上未醒,保春也未歸,他嘴角漩出淺笑,開始盤算說辭。
春嬋一早就去花房找管事姑姑說了永壽宮要淩霄花的事,當日下午花便送了過來。
嬿婉立在院內,望見花房派來的太監們正手腳勤快地培土栽種。其他的花草她都不甚有興致細瞧,唯獨一再地緊盯那藤蔓牽繞的淩霄花。
待太監們告退離去,嬿婉仍立在淩霄花前出神。永壽宮並無花架,太監便緣著牆角移栽花藤,彤蕊蒼藤掩映著軒窗,雖還未生長得密密叢叢,但已是一片紅芳浮影暗留香的雛形。
淩霄花紅豔似火,但嬿婉素來並不喜紅,她輕輕撚下一朵聞嗅,離她的鼻尖近了她才方覺連此花的馥鬱濃香也不得她的意。
她搖搖頭,將花擲於地上,遠方有風扶搖而來,卷挾著它滾翻了丈把遠。她靜視了片刻,本想回殿,轉眼見得方才清掃塵土的春嬋現已候在了自己的身側。
“春嬋,你覺得淩霄花好不好?”她突然開口問起。
春嬋見她觀摩此花萬分專注,以為她著實喜歡,便答道:“奴婢覺著紅豔豔的煞是好看,且奴婢聽花房姑姑說這並非宮中主子們的常用之花,可見公主您的眼光相當獨到。”
“豔俗。”嬿婉咬牙以氣聲兒悄悄道出,春嬋未聽清,麵露疑色。
“本宮也試著去喜歡吧。”她換了張笑麵,狡黠地挑眉。
公主此言為何意,春嬋本想追問,可稍加思索就悟出公主或許是認為以此裝點院落更顯喜興,往後皇上踏入永壽宮可眼前一亮。
回屋坐於窗前,仍能從窗棱間瞧見日頭打在嫣紅的瓣上,花藤隨風微搖,嬿婉禁不住向窗外探身看。
瑤台鏡應以金桂為襯,方顯顧兔桂魄的素影清輝。實在不喜仙友秋香,至少也不該以此等豔俗丹彤去玷染他的雅趣文情。若是他窗明幾淨的臥房中斜溢一叢異香四起的淩霄,那當真是叫人倒胃口。
怎就偏偏喜愛這一樣物什,嘗試去理解都免不了荒謬感頓起,嬿婉奮力扯下了一條帶著花的長藤,拍在桌上盯視著,絲縷的香氣鑽入鼻竅,她掩鼻將藤推遠。
嬿婉不欲再與淩霄花糾纏,她淨了手接著搓糯米圓子。春嬋先前替她搓了不少,她想著若自己不搓,春嬋怕是要連夜替她趕完工。
後來額娘也替她搓了,緊趕慢趕之下,一日內所有的糯米粉都成了大小均勻的圓子。
進忠那一頭總要有個交代,自己明明白白與他說了要奉給皇阿瑪和其他娘娘,他定不會去挨宮挨院地問詢有未見得十公主來送圓子,但他在養心殿當差,自己必須呈給皇阿瑪並讓他看見。
深夜,嬿婉再一次坐於窗前,邊尋思邊有意無意地以餘光瞥過黑暮下的淩霄花。
霎時她好像想通了,興許他幼時吃不飽穿不暖,無閒心去賞看花草,隻某一時無意見了淩霄花紅得喜慶,油然心生對未來蒸蒸日上的希冀。
“豔俗。”她仍賭氣般地吐出了這兩字,但迫切地想讓他得知自己確實聽進了他的喜好。
她不欲真正把淩霄花送進他的他坦,畢竟她自己不喜,也就莫名地不願意準許他在屋內擺置,她以他不會收自己的贈禮為由撣走了這個念頭。
思忖間她決定明日就端一碗煮好的圓子呈給皇阿瑪,再以淩霄花紮成花束飾於托盤內。既有“借花獻佛”一詞,她就反其道而行之,作一回“借佛獻花”,借她皇阿瑪這尊頂大的佛,可謂給足了進忠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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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然入夢,夢中也有連片的淩霄花,頂著炎炎夏日熾烈地盛放著。
她似乎不是宮妃了,而是與現今相差無幾的青蔥少女,著一身布衣漫步於淩霄花下,自由而縱情。
許久不見的那個人悄無聲息地顯現在她身旁,但她僅能憑著餘光感知,隻要稍一側頭,他就會消失不見。
淩霄花也沒有那般惹她厭了,在這片夢境中絲毫想不起來現實中的進忠,所以她試圖去依偎近在身邊的他,隱約聽得自己在無意識地與他細數著白首一生的將來,她全無抵觸,反倒怡然自得。
可美夢總是短暫,她猛然發現輕擁著自己的人不知何時變成了隨時會幻化成異獸的侍衛,她驚叫著拔腿飛奔,顧不上淩霄花的迷香熏得她頭暈目眩,隻卯足了勁要將窮追不舍的侍衛甩脫,跑得虛汗淋漓也不敢慢下腳步。
她跑了許久,久得她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隻知自己體力早已透支,難再強撐。耳畔又響起了自己連綿反複的喚聲,可莫說是喚誰哥哥,哪怕是喊上了天王老子她也不能坐以待斃,她竭力尋找沒有淩霄花礙眼的路徑往前闖。
突覺腳下踩空,下墜的感受卻真實無比,嬿婉驚魂未定地睜開雙眼,晨曦從窗間灑落進來,她確認了自己還在永壽宮的臥房內,隻不過因與噩夢相搏而摔在了床下。
她揉著摔疼的手肘,一眼望見窗外的淩霄花就止不住地戰栗,她開始擔心此花確實與自己相克,有一瞬甚至有把它連根拔除的念頭。
可是他喜歡,他也不知自己會因此撞見邪祟,嬿婉望著光輪從屋簷以下漸漸上升,糾結許久,久到她坐得麻木,終究還是為進忠作了開脫。
她嘴角旋出了小小的笑靨,更衣洗漱,緊接著如昨夜料想一般去采折淩霄花,精心修剪並用絲帕紮好備用,再去煮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