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承炩,奴才對您說過,身為公主和身為宮女對太監的看法必是截然不同的。奴才與您來往數月,鬥膽猜測您在某些時刻會認為奴才能派上用場或是能與您言談融洽,因此您認為奴才有可取之處。但若換作是被欺淩甚久的宮女,奴才以禦前大太監的身份向她拋橄欖枝,她就不會認為奴才是誠心幫她了。”他擔不起這個“好人”,又不知從何辯駁起。正思慮間,彆樣的情緒翻湧著裹挾了他的頭腦,他仿佛酣醉了一場,又在酒後吐了真言。
“可你向來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嬿婉猜不透他為何會如此引申,她總覺某一瞬他目中有掩不儘的舊傷,但再怎麼追探也隻能觀得他豁達開朗的笑顏。
“承炩,您把奴才想得太高尚了,”他像是聽得了什麼有趣至極的事,向公主挑眉道:“奴才指不定真是色心作祟,瞧了那宮女甚合眼緣,這才良心發現,給她引了條明路。”
“你起了色心,那就應當暗地裡與她的主子合起夥來欺壓她,再斷了她往上爬的可能,本宮不信她在走投無路之下不會跟了你。”
聽得他提眼緣,嬿婉的心幾乎要拎到嗓子眼,四肢百骸霎時浸潤了這個時節不應有的寒氣,令她瑟瑟地顫栗。她慌亂無措地緊掐自己的手心,隻待他落下那一聲宣判。
她心知肚明,九姐在他眼中再如何光彩奪目都不可能成為他的良配,但宮女不同,且不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單憑有著與他相當的身份都足以令她揪心。
好在那最後一句還是把她從徹凍的冰窟中拽回來了,因為她稍一體味就篤定了他所言極不合常理。假的,隻是假的,她如蒙大赦。
他輕輕拊掌了三兩下,複而忍俊,轉首麵向那株在夜茫中獨自妖冶嫻都的淩霄花,凝神須臾,又莫名地笑個不停。
嬿婉心下羞赧,瞪了他一眼,小聲嗔他:“本宮知道,你在笑話本宮淨耍趁人之危的壞心眼兒,但這何嘗不是人之常情?本宮隻是一時起念,與你隨口探討而已。”
“奴才沒有,”他已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蹲身仰望她,嬿婉見得那雙澄澈的明眸似有水行禹溝,又似星宿撲簌濺落,他平和地答道:“奴才不是在笑話承炩,是覺得承炩很率真,也很聰明,奴才懵懂想不明的事兒經承炩一指點便茅塞頓開。”
聽她親口道出,他的遺憾又少了一筆,他眼望著公主略俯下身子,似乎作出了要輕推自己一把的手勢,不知怎的又改為在虛空中信手一拎。
他順從地依她的暗示起身,見她眉間喜憂參半,正想進一步地辯白時,她忽而溫柔地問自己:“進忠,本宮承認自己做不到你這般至人無夢。可說你入禪,你卻認為進封嬪妃是好事,說你世俗,你卻認為以私念捆縛她人是荒謬的,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怎會癡愚到真以為進忠想不著她的法子,他分明是給足了自己麵子,且也不忍直言告知自己他做不出。
“奴才是活在紫禁城中的太監,不是修行的僧人,”他毫無厭煩之態,隻是凝望著自己溫和言說:“在奴才的心目中,以豐衣足食為基,後漸有榮華富貴且一輩子處尊居顯,這於尋常宮女來說就是最好的前程,故讓她當上嬪妃是在救她。”
他不欲解釋公主所說的後一句,隻好向她有些答非所問地堅稱自己當年的執念。
“那你為何沒有這麼‘救’春嬋?”嬿婉見他雖和顏悅色,但到底說得信誓旦旦,不假思索便問出此言。
“承炩您待春嬋好好的,又不打她罵她,奴才何須多此一舉?”他被公主問得愣住了。
“你分明是為了本宮反其道而行之地多此一舉了,本宮還得好好謝你呢。”嬿婉意識到自己無理取鬨,不由得訥訥出聲。
“舉手之勞罷了,承炩無需謝奴才,”他見公主眼神有些躲閃,以為她當作自己出於客套,便又調侃道:“承炩,您許是沒看清春嬋當時求饒般的眼神,她的麵色慘白到恨不得像要被就地正法了似的。奴才就算認為當嬪妃是好事,可也不至於牛不吃水強按頭吧。”
“本宮知道,哪怕是引薦宮女,你定然也會充分尊重宮女本人的意願。”他顯然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冒險阻攔了皇阿瑪,隻是為了不讓自己再度感謝而沒有明確點出而已。但這也未必表示他對春嬋沒有起惻隱之心,此番當真是以德報怨的壯舉,嬿婉越想越覺得自己連誇讚都總是詞不達意。
“進忠,”他局促不安地一抹蟒袍上的皺褶,嬿婉隻當他是害羞,她牽住他的衣袖,一字一句地對他道:“本宮以前從未想到過能有幸遇見像你這樣好的人。”
“奴才…”他張口結舌,本能地想對公主論證出自己是如何的不堪,但見得公主眸中閃爍的熾熱星火,他又不忍心潑這股冷水了,隻狼狽地囁嚅道:“承炩,自個兒不願當小主的、甚至是已有所愛的宮女…奴才就算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明確見著了還事不關己甚至推波助瀾地讓萬歲爺下旨冊封,這不是給自個兒結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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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實說,他與衛嬿婉初遇那日他本就分毫不知她和淩雲徹的舊情,以他當時的心境也不可能想得到會有這一茬事,他當真以為她是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對賭。
但他終究是欺騙了公主,就算時光倒回那個雨夜,他還是會做同樣的抉擇。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往稀泥裡跳。
當真是謙遜溫雅,嬿婉見他並不反感自己的動作,唯有麵上泛起彤雲,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進忠,本宮為了春嬋向你求援,事後沒給你添麻煩吧?皇阿瑪有沒有責罵你?”她琢磨他的話,把“結怨”想錯了對象,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低聲問詢道。
“沒有,承炩儘管寬心,奴才行事自有分寸。”公主一會兒歡欣雀躍一會兒又愁腸百結的,他想了想,大著膽子依照她牽自己的樣子,旋身去輕輕撚了一下她的袖邊。
被他撚過的袖口如燒鐵般熨燙著她的皓腕,甚至延展於心腔。她思緒輾轉,想到進忠今日對自己說了不少肺腑箴言。而自己欲與他為友,著實不能讓他唱獨角戲,該主動與他傾訴一些心聲。
“你無事本宮就放心了…進忠,本宮想救下春嬋,如你所見正是因為她侍奉本宮已久,本宮離不了她,也不願見她為難。但與此同時,還有另兩個原因。”她輕歎一聲,誠摯出言。
“承炩想說什麼可儘管直言,奴才都聽著,”公主如此關切,令他頗有受寵若驚之感,他說罷又覺不妥,改口道:“承炩現今又不欲吐露了,或是言畢再自認為不得當,奴才都會依承炩的所示當作未聽過。”
“誰說本宮又不願提了?”公主向他一乜,他本想對她笑,又恐她覺著自己不掛心。
“春嬋的口脂是本宮突發奇想為她點的,偏偏皇阿瑪拿她的口脂大做文章,讓她吃了這麼大一場驚嚇,若不能救下她,本宮往後怕是會怨自己怨一輩子。”進忠聽她細細言說,腦中浮現的全是自己為鬼之後飄在她身邊,眼睜睜望著她往春嬋的唇上點毒口脂的場麵。
這也是春嬋叛變的緣由,他做不到指責炩主兒多心,隻能寄希望於春嬋就此倒斃,偏偏天不遂人願,他便恨春嬋一直恨到了這一世。
不少前塵舊事都輪番翻新著現於此生,他無可阻遏,又不甘就此無為順流。
“承炩,您為春嬋點口脂是一念之差的謬誤,險些造成您不願見到的後果,或許是天時地利下您躲不過的飛災橫禍。但冥冥之中您又及時幡悟令奴才作出了補救,將原本可能要與您所想背道而馳的壞事改回了原軌,這已算功過相抵了,您切勿再勞心。”他沉吟片刻,端恭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