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章
一覺深眠無夢,待進忠幽幽醒轉,側首向窗外的星天望去時,他估摸出此刻約已是宵分。
腹中饑腸轆轆,可頭腦仍是宿醉般的暈沉,他扶著床欄勉強起身,尋了些存備的乾糧,又替自己倒了一碗水,伏在案上就著涼水啃吃充饑。
吃完了糧,他覺著自己恢複了些精氣神,正要取紙練字以防手生,恍惚間公主的笑顏闖入心間。
與她交談時要顧著她的情緒,自己到底有些緊張,也不敢隨時思緒蹁躚得過於發散,但到了如今這般清淨自在的地界再度反思,他不免越想越心驚。
不光是這一回,她已然多次或明或暗地誠摯言表出了對自己的欣賞,自己曾疑慮公主將她自個兒看得很低的錯覺或許真真切切並不是錯覺。無關挖苦或是逢迎自己,她極有可能就是這麼意外地倒置了自己與她的位置。
若自己在她眼中隻是個謙遜且趁手的好奴才,那她大可不必對自己如此敬重,哪怕對自己用有商有量的和緩語氣都更合理些。
他埋頭冥想了好大一會兒,還是對公主欣賞自己何處百思不得其解,畢竟他搜刮遍了通身上下,都隻覺得自己卑劣不堪,讓公主垂青簡直是天方夜譚。
又思及公主遺憾自己不能為官,他在電光火石間徹悟了矛盾所在,登時嚇得汗流不止。
公主的額娘又不是粗俗無知的衛楊氏,慈文最低也通兩三分文墨,公主在耳濡目染下自然會更看重學識,以待師長的方式待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竟然誤打誤撞地合了公主的偏好,可自己頂多算比前世多識了幾個字,無論如何都不是公主心中這塊文人的好料。況且說白了他就是先前沒有想好如何才能將自己的醜惡猥瑣遮掩乾淨,這才扮演得逾了分寸,成了言過其實的附庸風雅。
再說粗鄙些,他就好似為了讓人飽腹,而在鍋中攤下了一塊巨大無比的麵餅,甚至還生怕不夠,一個勁兒地添油加料,直到最終餅漫出鍋外鋪滿了整座灶台才堪堪意識到問題。他驚懼交加,簌簌顫抖,想著自己此番怕是比原先預想的更加騎虎難下了。
不過,他心下了然也隻能硬著頭皮將才子的形象咬牙扮下去,畢竟依公主的性子不是靠他竭力否認就能蒙混過關的。儘管沒有絲毫把握,但事已至此,他自己釀的苦酒合該自己飲完。
他開始戰戰兢兢地習字,甚至尋出了為數不多的壓箱底書冊仔細翻閱記誦。前額的汗滴落至紙頁上他也渾然不覺,但從最初的惶恐無助中回過神後,他又有了另一念。
公主雖是對他是一時興起,也嚴重高估了他這半吊子的水準,但公主極為賞識八鬥之才一定是明擺著的事實。他若能經年累月地佯裝下去不漏餡,在公主眼中正人君子的形象也就能維持得長久一些了。
於是他決定在休班的那一整日出宮走走,買些書籍和毛筆。或是為了不辜負公主的期許,又或是為了貪得公主因蒙在鼓裡而對他額外的讚賞與溫柔。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因她的示好而一度想要索求更多,分明早已偏離了曾經意欲在遠處護著她的想法。
春嬋昨夜去了壽康宮,也成功讓其他宮女帶話,約得正澆花的瀾翠出宮門與其見了一麵。但瀾翠一聽十公主欲再見自己就開始支吾著推脫,春嬋好說歹說才與她相約了五日後她不必值更的那晚出壽康宮與自己及公主聊聊天。
“得帶些治傷的膏藥給她,還得儘快救她出來,不然她這苦日子何時才是個頭。”聽春嬋描述瀾翠指尖上被茶具燙著的新傷,嬿婉急得六神無主。
“奴婢覺得她還真未必肯收,且奴婢再怎麼勸,她都很抗拒。”春嬋愣了一會兒,喃喃道。
不用春嬋多言,嬿婉也知瀾翠既然這樣,那麼所謂的丟蟲連一試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她將手指插在發間,蹙著眉考慮其他法子,思前想後還是覺著沒底。
“公主,您不如去求進忠公公想想辦法?”春嬋猶豫了許久,但想到公主晨起就望那兩朵枯敗的淩霄花望得出神,她還是決定開口。
“不成,”嬿婉當即回絕,見春嬋訕然一笑,她又覺自己話說重了,連連解釋道:“我要是有法子,隻缺些如糯米粉之類的零碎,就覥著臉去麻煩他了。可如今我這是連頭緒都沒有,若一股腦兒全丟給他,讓他一個禦前的副總管手伸到壽康宮去,這不是存心給他甩難題逼他犯險出奇招麼?”
“那就罷了,奴婢也隻是胡亂一提。”春嬋垂頭道,不等嬿婉再開口,二人就聽得外頭傳來腳步聲。
嬿婉迎出去,見為首的是那身形胖大的孫財,險些要將早膳都吐出來。
孫財身後是幾名列隊捧著賜物的太監,嬿婉尋思應是皇阿瑪忽然起興給永壽宮添些東西,她便將對孫財的憎厭暫且忍下,麵色如常地隨口道一句:“孫公公,你來了啊。”
“喲,是十公主,奴才給十公主請安,”他堆著笑,滿麵的橫肉也隨之顫動,不過這回他倒是客氣又規矩地說道:“萬歲爺派小太監來內務府傳話,特意指名讓奴才領了人來給永壽宮送幾樣精巧的擺件、首飾,說是魏佳主子近幾年過得太簡樸,也該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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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謝過皇阿瑪,”嬿婉依規矩福身,也不忘不痛不癢地附帶一句:“本宮也謝孫公公有心了。”
春嬋走上前塞給孫財幾塊碎銀,孫財千恩萬謝,又說了好幾句吉祥話。
額娘不知何時已從殿內走出來,立在門口候著他們,孫財仍是那滿麵春風的模樣,走去向她道賀似的言說。額娘謝了恩,太監們將物件捧進去又一一走出殿,不論是眾太監還是額娘,始終都是笑著的,是極富有親和力的。嬿婉忽然覺著,這一切都很刺眼,也很沒有意思。
孫財走後,永壽宮看似恢複了慣有的清靜,而午膳也如往常的每一日般,皆是粗茶淡飯。嬿婉索然無味地吃著,無意間抬首,望見內務府送來的兩支金累絲點翠寶石簪映在窗棱間照入的陽烏光芒下,顯出了些波光粼粼的熠耀。
質樸無華的堂間像是被簪光裝點了一番,但與坐於堂內的她們似乎也無甚關聯,日子都是照常過罷了,嬿婉默默收回目光。
午膳將畢,又聞腳步聲起,嬿婉起身與慈文一同向外走,見得來者是禦前的保春公公。
乏趣得很,嬿婉閉目一瞬,乾笑著道:“保春公公,你怎麼來了?可是皇阿瑪有事傳喚?”
“奴才給十公主、魏佳主子請安,”保春樂嗬著臉,狹長的眉目幾乎彎成了四條線,向著她們二人道:“萬歲爺有旨,今兒酉時正點傳魏佳答應至養心殿與其共進晚膳,且今晚侍寢。”
慈文想起進忠先前來傳解禁足的旨意時,曾因皇上留了質疑而迂回著追問自己欲表現的神色。謹慎起見,她此刻當真作出了欣喜之狀拜謝皇恩。
立在旁邊的春嬋悄悄摸向自己的衣兜,想再尋一塊銀子遞給保春,可一捏荷包發現已空空癟癟。她有些窘迫,暗想著早知就多放兩塊碎銀了。
保春客氣地恭維了幾句,似乎還沒有離開之意,不僅慈文一眼瞧出他意圖討賞,連餘光一直瞥著春嬋的嬿婉都看出來了。
但打賞前來傳旨的禦前太監是既定的規矩,嬿婉旋即轉身,意欲走回臥房取銀子,可慈文反應得更快,將自己簪戴的一支金嵌珍珠梅花簪摘下遞了過去。